周牧之:建筑业能否继电动汽车之后蝶变?

周牧之 东京经济大学教授

编者按:
为什么全球化会越演越烈?为什么中国会突然出现大城市群?为什么电动汽车产业发展会猛然加速?2023年10月,东京经济大学周牧之教授在长沙召开的“2023长沙国际绿色智能建造与建筑工业化博览会暨世界建造业大会”上讲演,运用 “摩尔定律驱动” 概念解释这些问题的底层逻辑,并展望了建筑业的未来发展。


2023年10月13日,周牧之教授在2023长沙国际绿色智能建造与建筑工业化博览会暨世界建造业大会上讲演


1.摩尔定律驱动时代


  作为湖南大学的毕业生,今天能参加母校参与主办的会议,非常高兴。

  我在湖大学的是自动化专业,虽然现在研究经济,但是底子还是IT。1980年代初在湖大读书时,最让我彻夜难眠的一本书是《第三次浪潮》,它预言了许多未来信息社会的场景,令人浮想联翩。四十年后回头来看,这些预言大都成为了现实。

  自命为未来学者的作者阿尔文·托夫勒为什么能够准确地预见未来?因为他有所依据,这就是摩尔定律。1965年发表的摩尔定律认为每18个月半导体的晶体管数量能翻一倍,半导体的价格可以下降一半。此后人类社会在摩尔定律的裹挟下,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演进。

  随着半导体的不断进化,衍生出了众多的产品和服务。从电脑、手机等硬件,到电子邮件、网页、搜索引擎等网络服务,Facebook、微信、Twitter等社交媒体,YouTube、Netflix、TikTok等流媒体,iTunes、亚马逊、淘宝、SHEIN等网购平台,比特币等数字货币,ChatGPT、自动驾驶等AI应用……,都是过去不存在的产品和服务。值得注意的是,创造出这些产品和服务的大多是科创企业,正是这些新生企业引领全球变革性大发展。我把人类这一发展阶段定义为“摩尔定律驱动时代”。

2.新工业化三大假说与大城市群发展战略


  35年前到日本去学经济时,我的课题是怎么去解释亚洲的新工业化。二战以后独立了很多国家,但几十年都没有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实现工业化,直到1980年代突然冲出了四小龙。当时全世界的经济学家都在从体制从文化上来解释这个现象,但却解释不清楚。

  然而从自身的工科背景来看这个现象,我觉得这就是摩尔定律波及到工业化进程的体现。因此我在博士论文中从三个假说来解释了包括中国在内东亚的工业化。

  第一个假说就是摩尔定律波及到了工业设备,把很多工业技术和知识融入到了设备,开辟了新的工业化路径。我大学毕业后参与了宝钢二期建设,亲身体验了通过进口先进设备,如何跨越式提升钢铁工业水平的场景。我在博士论文中把机械和电子两个词合成“机械电子”,并冠以“革命” 二字来强调它的重要性。博士论文的书名题为《机械电子革命与新国际分工—现代世界经济中的亚洲工业化》。

  第二个假说就是电子产业作为第一个摩尔定律驱动型产业的特殊性。电子产业在半导体出现之前非常弱小,但到1980年代却成为了世界上发展最快,也是最大的产业。我还发现,电子产业是贸易程度最高的产业。正是电子产业供应链的拓展,助力了四小龙以及东亚各国的工业化。 

  第三个假说是随着半导体的渗透,将有越来越多的产业与摩尔定律的相关度升高,与电子产业一样蜕变成高贸易率的,全球供应链型产业。今天将摩尔定律与全球货物出口额进行相关分析,可以看到两者呈现“完全相关”的关系。也就是说,随着半导体的性价比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产业被裹挟成摩尔定律驱动型产业,导致全球贸易量不断加速增长。我们可以看到,今天全球贸易量的70%是2000年以后爆发性地生长出来的,这就是全球化的底层逻辑。

  基于以上三大假说,我在2001年作过一个预言,就是在珠三角、长三角和京津冀将形成三个巨大的全球产业链型产业集聚,将发展出引领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三大城市群。

  2001年,与国家发展计划委员会、日本国际协力事业团、中国日报社、中国市长协会联合举办的“中国城市化论坛—大城市群发展战略” 大张旗鼓地呼吁中国一定要走大城市群发展的道路,在那个小城镇大战略的时代硬是为城市化、大城市群化炸开了一个豁口。

  从2001年到今天,中国的城镇人口翻了一番,实际建成区面积增长了两倍,GDP增长了10倍,大量人口流入珠三角、长三角和京津冀,大城市群已经成为中国的现实。

3.电动汽车三大革命


  2009年我在新华社《环球》杂志上写了一篇题为《日本:电子王国崩溃?》的专栏,预言当时如日中天的日本电子产业将要崩溃。今天可以看到半导体、家电、个人电脑、手机 、液晶、太阳能电池等这些当年日本全球排名第一的产业在日本已经败落,甚至消失。

  2010年我写了一篇题为《丰田真正的危机》专栏预言:“在旧的产业环境和生产模式下冲到顶峰的丰田将会受到来自特斯拉、比亚迪等异军突起的电动汽车新势力的冲击”。这个预言在13年后的今天也成为了现实。

  电动汽车今天是个什么状态?今年上半年电动汽车全球销售最好车型前20位中,中国车企占到13个车型,销售台数占到了57%。在此期间,全球电动汽车销售量最多车企前20位中,中国占到8家,销售台数占到49%。电动汽车完全改变了汽车产业的赛道,中国今年已经成为全球最大汽车出口国。

  从全球车企的市值来看,有两个电动汽车企业特别抢眼,一个是特斯拉,一个是比亚迪,一个是主力工厂在中国,一个本身就是中国企业,一个全球车企市值第一,一个市值第三,两家企业在全球62家大型车企总市值中占比高达41%。

  电动汽车引发了三大革命,第一是能源革命,它不仅把汽车引擎干掉了,还让再生能源与汽车得以完美结合。第二个是AI革命,有人估值特斯拉光自动驾驶这一块的市值未来就可能超过10万亿美元。第三个是制造革命,现在燃油车的零部件大约三万个,电动汽车干掉发动机把零部件去掉三分之一,特斯拉又把剩下的两万多干掉了一大半,这对汽车制造过程而言是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

4.科创企业引领


  这一切都是因为摩尔定律波及到了汽车领域。那么摩尔定律是否能波及到建筑领域呢?这就取决于建筑领域能否涌现出强大的科创企业。刚才已经讲过,今天引领摩尔定律驱动时代的都是科创企业,科技加创业,这是关键。特斯拉与比亚迪这两家撬动汽车产业大变革的企业都是科创企业。

  1989年在日本经济最拉风的时候,全球市值排名前10的企业中有7家是日本企业,但榜单中没有一家科创企业,最有科技含量的IBM当时已经接近百岁。再看今天全球市值排名前10的榜单,苹果、微软、谷歌、亚马逊、英伟达、特斯拉、脸书、台积电,科创企业占到8家。其中,年龄最大的是1975年成立的微软,最小的是2004年成立的脸书。

  企业竞技场的逻辑已经完全改变,科创企业这个新物种引领时代大变局。

5.建筑业三大根本问题


  那么建筑业现在面临什么问题呢?我认为有三个根本问题需要解决,一是建筑物高能耗的问题,二是建筑物寿命短的问题,三是建筑过程低效率、高成本的问题,贸易化程度低是高成本的一个原因。

  疫情前中国混凝土三年的消费量相当于美国过去100年消费总量的1.5倍。2017年中国一年的水泥产量相当于全球其他国家总和的1.4倍。从体量上讲,中国建筑业的确经历过高光时刻。

  建筑物寿命短,建得多,拆得也多。2020年中国的建筑垃圾量多达30亿吨,相当于全国城市垃圾的30%~40%,而且中国建筑垃圾的资源化利用率还非常低,只有5%。

  东京的经验可以看到另一个问题。2010年东京二氧化碳排放量中,建筑物占53%,运输部门占33.7%,产业部门占10.9%。东京是节能减排做得比较好的城市,通过10年努力到2021年,运输部门与产业部门的碳排放量占比分别被压缩到16.5%和7.2%,相反建筑物的占比上升到73%。作为一大能耗中心的建筑物,节能减排进展缓慢。

6.建筑业也将蜕变为摩尔定律驱动型产业


  目前全球有98家上市的大型建筑公司,但在全球主板企业总市值中的占比仅为0.7%。而在这98家建筑公司的市值中,中国企业的占比只有13%,排名在美国的30%和法国的15%之后。这是一个怪异的现象,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建筑市场,却没有催生出顶级的建筑企业。再看日本,全国市值排名前50的企业中竟然没有建筑企业。

  上面这一组数字说明,作为全球最大产业之一的建筑业由于缺乏革命性创新不受资本市场的重视。

  在全球1178家独角兽中也没有建筑企业的身影,建筑领域似乎还看不到科创企业的突围。

  建筑业的路还很长,未来一定要大幅度降低建筑成本,要大幅度降低建筑物能耗,要实现能源的自产自销,当然还要能让人住得更舒服更有品质。

  最后再讲一个预言。我认为建筑业一定也会成为摩尔定律驱动型产业。低碳革命、材料革命、工业化和贸易化革命,这三大革命将会为建筑业开辟崭新未来。我希望这个预言能够率先在中国得以实现,更希望以土木建筑著称的湖南大学在这场革命中能够充当旗手。


该文发表在2023年11月2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周牧之:谁在养活中国?

周牧之 东京经济大学教授

编者按:
俄乌战争引发了全球粮食价格剧烈波动,粮食危机重新成为一个热点。2023年10月东京经济大学周牧之教授在海口召开的“第四届世界食学论坛”上讲演,系统地阐述了是谁养活了世界?谁在养活中国?世界粮食贸易存在什么样的悖论?谁是中国农业生产性最好的地区?中国未来应该如何将粮食问题解决得更好?


2023年10月10日,周牧之教授在第四届世界食学论坛上讲演


1.谁养活了世界


  50年前的1972年,罗马俱乐部发表了一篇题为《增长的极限》的报告,针对战后全球性的人口暴涨发出了警告。这篇认为地球不可能承受起人口持续爆增的报告当时引起世界极大的关注。

  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在此后的半个世纪,由于亚洲和非洲两大地区人口的持续增长,全球人口又翻了一番。而粮食问题却没有像《增长的极限》警告的那样陷入危机,全球粮食供应从总量上来讲不仅足够养活现在的人口,甚至还有富余。

  那么是谁,又是什么原因使全球粮食生产能够持续增长?从数据上看,从1961年至今的60余年,全球谷物耕地面积只增长了14%,靠开垦增加耕地的规模并不是很大。而这期间全球人口增长了158%,全球谷物的总产量更是增长了250%。正是谷物产量的增长速度高于人口增长的速度,才保证了地球能够养活持续暴涨的人口。

  那么是什么成就了全球粮食产量的持续增长呢?既然不是耕地面积的扩大,就只能是单产了。在过去的60年,全球谷物单产,也就是单位耕地面积谷物的产量增长了207%。

  那么又是什么使得单产能够得到如此大幅度的提高?是农药化肥的大量投入,是灌溉、道路等农业基础设施普及,是农业的组织化和机械化生产,当然还有品种优化等农业科技含量的提高……,我们可以将这一切统称为“绿色革命”。正是绿色革命提高了粮食的单产,使地球得以养活今天庞大的人口。


2.粮食贸易的悖论


  问题是绿色革命带来了全球粮食生产能力的南北差距。世界银行把全球各经济体分成低收入、中等偏下收入、中等偏上收入和高收入等四组。云河都市研究院的研究发现,收入越高国家的农业劳动生产性越高,高收入国家与低收入国家之间农业劳动生产性的差距已经达到49倍之巨。绿色革命使过去靠天吃饭的农业蜕变成为高资本投入、高科技投入的产业,只有能够对农业进行高投入的国家才能实现农业的高回报。这是在考虑全球粮食问题时一个需要重视的视角。

  粮食生产能力的南北差距引发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就是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出口粮食。现今全球最大的农产品出口国是美国,第3位是荷兰,第4位是德国。而最大的农产品进口国是中国,今天世界食学论坛在座的很多发展中国家朋友的母国都是农产品的纯进口国。农产品贸易的优势一方面取决于耕地、水土、气候等自然禀赋,另一方面更取决于农业的生产性。

  对于农业生产性较低的发展中国家而言,粮食进口一定程度上接济了温饱,但同时廉价农产品也冲击,甚至摧毁了这些国家的农业。目前全球有将近8亿人口面临饥饿问题,都发生在自身农业生产性低,还遭受到发达国家粮食倾销的国家,非洲很多国家就是深受其苦的典型。


3.谁来养活中国?


  1995年美国学者莱斯特・布朗发表一篇题为《谁来养活中国?》的报告,提出谁来养活14亿中国人口的尖锐问题,指出中国巨大的粮食需求将对世界的粮食供应造成威胁。

  这个报告在当时引发了中国政府的高度重视。然而现在回过头来看,中国的粮食并没有出现大问题。今天中国的口粮,也就是大米和小麦几乎完全自给。

  那么是谁养活了中国呢?从数据上看,从1961年至今的60余年,中国的谷物耕地面积只增长了12%,开垦对粮食增产的贡献并不大。其间,中国的人口增长了118%。得益于绿色革命的贡献,中国粮食的产量增长了491%,粮食增产大幅度高于人口增长的倍率。

  在此期间,相对全球谷物单产增长了207%,中国的谷物单产增加了430%,中国粮食单产的提高幅度远高于全球平均水平。也就是说中国是绿色革命的优等生,但对农药化肥依赖造成的环境污染、土壤污染、健康危害在今天也相当严重。

  1960年是中国人均每日摄入热量最少的年份,今天这个数字是当年的2.3倍,国产口粮养活了中国,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就。


4.全球最大的饲料粮食进口国


  光吃饱还不行,还要吃好,中国人讲吃好就是要吃肉。现在中国人均每年消费62公斤的肉类,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的42公斤,甚至高于日本的54公斤。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肉类产量增长了近8倍。从吃肉这个意义上来讲,中国人可以说已经吃得很好了。

  但是支撑中国肉类生产的饲料很大程度依赖进口。刚才讲了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农产品进口国,特别是大豆、玉米、高粱、大麦这些饲料粮食,中国是全球最大的进口国。例如,今天中国的大豆进口占全球的近80%,中国大豆进口中60%来自巴西,32%来自美国。又如,中国的玉米进口占全球的近22%,中国玉米进口中72%来自美国,26%来自正在打仗的乌克兰。

  农产品贸易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价格的波动,特别是以俄乌战争为代表的各种纷争和冲突给粮食贸易带来的冲击非常大,粮食价格波动最大受害者是发展中国家。可以看到,俄乌战争期间有很多非洲领袖组团去访问乌克兰和俄罗斯,希望两国通过调停早日解决冲突,能够重新安定地给非洲提供粮食。


5.谁是中国农业生产性最好的地区?


  中国未来应该如何将自身粮食问题解决得更好?因为时间有限我只讲两点建议。中国有297个地级及以上城市,云河都市研究院对这些城市的农业生产性,也就是单位耕地面积的一次产业GDP,做了一次比较分析。结果发现,中国农业生产性最好的30个城市按顺序是,三明、龙岩、福州、宁德、舟山、汕头、南平、漳州、乐山、丽水、茂名、莆田、潮州、长沙、株洲、三亚、台州、肇庆、海口、巴中、儋州、萍乡、杭州、绍兴、宁波、黄山、揭阳、泉州、广州、佛山,统统都在南方。其中,福州、长沙、海口、杭州、广州等很多本身是经济实力雄厚的大城市。

  刚才讲过绿色革命造成农业生产力的南北差距,越能够在资金和技术上进行投入的地方,农业越好。农业生产性排名反映出这个现象在中国也非常明显。当然,影响农业生产性的还有气候环境、土地资源、水资源、农作物品种等问题。但不容忽视的是相对北方而言,南方这些城市能够对农业进行较大的投入。

  那么反过来看,就是说北方农业还有巨大的增收增产空间。如果用我称之为“新绿色革命”的概念,不过度依赖农药化肥,而是用更智慧、更聪明的方法,用更具有科技含量的方法来经营农业的话,北方农业还有巨大的空间可以作为。

  中国虽然解决了口粮自给问题,但还需要大幅度提高饲料粮食产量来减缓对全球粮食贸易的压力和依赖。因此我建议,通过加大投入将农业升级为高产量、高品质和高收益的高科技产业。更重要的是要通过新绿色革命,保证国人不光要吃得饱,吃得好,还要吃得安全,吃得健康。


6.
重视开发进口


  四分之一世纪前,我曾经参与策划过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国际合作项目,当时称之为“欧亚大陆桥构想”。冷战结束后,中亚地区很多资源得到了释放,当时我们倡议中日合作,修筑贯穿欧亚大陆的铁路和油气管道,把中亚的能源与粮食运到上海、连云港,再分享给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

  这个倡议得到两国政府的响应,得到了江泽民国家主席和小渊惠三首相的认可。1999年4月1日我在日本经济新闻上以《推进现代版丝绸之路构想》为题撰文将这个项目公布于世,引爆了国际上的关注热度。

  虽然当时中国还是粮食和能源的纯出口国,但我们预见高速发展的中国一定会成为全球最大的粮食和能源进口国。很可惜因为各种原因日本后来下了船,但中国在这个项目的基础上发展出“西气东送”,把油气管道先从国内修起,再不断向中亚延伸。今天的“一带一路”更是把贯穿欧亚大陆的铁路和油气管道变为现实。

  当年倡议中有一个关键概念叫“开发进口”。我们认为无论是粮食贸易也好,还是能源贸易也好,最大的问题是怎么把它的波动性降到最小。开发进口就是进口国和出口国一起投资,长期合作共赢降低波动性的概念。

  我非常高兴地看到,一带一路的很多项目是以开发进口思维来运作的。今天在座的有40多个国家的朋友,有些来自粮食进口国,有些来自出口国,希望大家能够运用开发进口概念一起合作,把世界粮食供应这个问题真正解决好。

第四届世界食学论坛会场

该文发表在2023年10月30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日本失去30年启示之四:中日国运消长

周牧之  东京经济大学教授

编者按:
最近关于日本失去30年的讨论盛行,针对日本到底有没有失去30年?造成失去30年的原因是什么?对中国有哪些借鉴?众说纷纭。2023年6月东京经济大学周牧之教授在上海做了一场关于这个主题的讲演,系统地阐述了日本如何错过摩尔定律驱动时代的繁荣,全新论述让人耳目一新。在讲演的第四部分着重分析中日两国经济的差异,对比了两国国运的消长。


2023年6月27日,周牧之教授在上海做“日本失去30年对中国的启示”讲演

1.中日经济的同与异


  回到与傅高义的对谈,其中有一个比较中日经济同与异的话题。当时我讲所谓 “同”,是指中日两国经济都是靠出口和城市化崛起的;所谓的“异”是指中国依靠的是全球供应链,而日本凭借的是全套型产业链。

  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解释亚洲新工业化的。二战以后大多数发展中国家虽然获得了独立,但都没有办法成功实现工业化,发展中国家进行的工业化摸索和尝试大都失败。直到1980年代,亚洲四小龙突然冲出来,实现了出口带动的工业化。

  四小龙现象在国际上引发了许多解释和争论,有说是因为都是儒教国家和地区的,有说是因为搞了开发独裁的……,一时间众说纷纭。因为我是工科出身再学经济的,注重从工学背景来研究这个问题,提出了三个角度的解释。

  第一个是机械电子革命。随着半导体技术在摩尔定律下的演进,通过信息技术和机械技术的结合,可以把工业化需要的很多技术元素都凝练到设备中去,大幅度压缩工业化进程。我在大学毕业后参与了建国以后最大的工程,宝钢二期建设,负责自控成套设备。亲身经历了通过引进发达国家的先进设备,如何快速地实现工业化。这是过去一个没有的工业化条件,对此我在博士论文中把机械和电子两个词合成“机械电子”一个词,并冠以“革命” 二字来强调它的重要性。博士论文的题目以及后来出版时的书名都是《机械电子革命与新国际分工》。

  第二个是电子产业的高速发展。电子产业和电气产业是不同的,电气产业是生产与能量转换有关机器设备的产业,而电子产业是生产与信息有关机器设备的产业。电子产业的核心元素是半导体,1980年代在摩尔定律的催动下电子产业进入爆发期,成为全球发展最快的产业。我当时的研究发现,电子产业的布局特性与重化工产业完全不同,它从一开始就趋向全球性布局。正是这个特性使电子产业成为亚洲新工业化的主导产业。

  第三个是模块生产方式带来的供应链变革。当年IBM为了追赶乔布斯开发的苹果电脑推出了模块生产方式,把个人电脑的设计规则向全球公开。软件也好,硬件也好,厂家只要遵循IBM公开的设计规则就可以参与到电脑生产的供应链中去。这是一次巨大的变革,完全改变了整个的工业生产的机制。随着这种生产方式在全工业领域的普及,发展中国家能够比较容易地参与到供应链中去,供应链也变得越来越全球化。

  而日本制造业供应链的特性正好相反。以汽车制造为例,日本是由整车企业与从一级N级的零部件供应商构成的金字塔型分工体系。整车企业与这些供应商之间需要有技术的、人际关系的,资本关系的长期磨合,是一种相当封闭的体系。学术上把这种供应链称之为全套型供应链。

2.摩尔定律驱动全球化发展


  模块生产方式下开放的全球供应链给发展中国家带来了不曾有过的机遇,电子产业爆发性发展更是为全球新的产业布局推波助澜。正是综合了这些逻辑,我们才会在20多年前推断将会在珠三角、长三角形成全球最大的新型产业集聚,它的背后一定会成长出大城市群。

  2007年我写了一本《中国经济论》,第二年翻译成中文在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用机械电子革命、电子产业高速发展、模块生产方式、全球供应链来解释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我坚信摩尔定律下持续发展的半导体算力在驱动人类分工与全球贸易的发展,这是现代全球化的根本。

  今天将摩尔定律下半导体算力的演进与全球贸易的发展做一个比较,可以发现两者之间呈现高度的相关关系。也就是说,在半导体发展的驱动下,全球分工越来越紧密,贸易往来越来越巨大,这是今天全球化逻辑的本质。

  中国是这一场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也成为了最大的推手,这是中国经济发展逻辑的本质。相反,面对过去几十年波澜壮阔的全球化浪潮,日本明显没有跟上时代。

  更重要的是,今天中国新兴的科创企业与日本的老牌企业不是同一个物种。

  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中国经济不可能重复“日本失去的30年”。

3.能不能拥抱全球化是关键


  回到与武田信二和铃木正俊的三人讨论,谈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全球上映的电影中,超过1亿美元制作成本投资的不到5%,而这些大片却创造了51%的票房。这个现象说明又要低成本制作,又要有票房,是小概率事件。当然不是没有奇迹,但奇迹不一定要能够持续。

  那么谁才能投超过一亿美元的大制作呢?一定得是有国际市场整合能力的企业。大制作影片最多的是迪士尼,它有极强的国际市场整合能力。相反,日本从来没有一部电影的制作成本超过一亿美元,也很少有以国际市场为前提的影视制作。

  我们开这个研讨会的时候,有部韩剧《爱的迫降》在日本火得一塌糊涂,它是由韩国龙工作室制作的。这家公司2016年才成立,专门为奈飞制作内容。依靠奈飞这个全球性的流媒体平台,今天龙工作室的电视剧出口额是整个日本的8倍。

  在日本电视剧领域,投入最大的是NHK的历史剧,一部片子的预算今天大概只有龙工作室的二十分之一。

  这个现象说明,只有以国际市场为前提才能有大回报,才能搞得起大制作,这是一个循环。

  武田先生的TBS虽然能够制作出像《半泽直树》这样爆红的电视剧,但是如果不去积极攻略国际市场,不去拥抱全球化,潜力是不能完全发挥出来的。

  遗憾的是在过去的30多年,保守的日本企业正是缺乏这种拥抱全球化的能力。

4.中国三个30年VS日本两个30年


  2010年,我与杨伟民先生合编了一本名为《第三个三十年》的书,把新中国的发展从1949年到2009年划分成两个30年来总结,并且展望了2010年开启的第三个30年。这种以30年为单位来分段分析新中国历史的方法可能有人比我们做得更早,但我至今还没有发现。当然今天这个分段法已经被普遍使用了。

  以1990年为界,把日本也划分成两个30年,可以看到在从1960年到1990年这个前30年里,日本在全球经济中的占比从5.4%,上升到了10%。然而在从1990年到2020年这个后30年里,日本在全球经济中的占比从10%,下降到了5%。 

  在后30年里,日本政府不是没有作为,为了刺激经济把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都做到了极致。

  为推行积极的财政政策,日本不断发债借钱,把国债与GDP的比例提高到了261%,成为发达国家中负债率最高的国家。货币政策更是一再宽松,从低利率干到零利率,甚至干到负利率。更加奇葩的是,日本银行为了支持国债,作为发行货币的央行竟然不惜自己大量购入国债,不仅买走了新发国债的70%,还持有市面上一半的国债。更有甚者,为了撑起股市,日本银行大量购入股票,成为日本股票市场最大的单一买家。

  然而,即使日本政府和日本银行冒着极高的国家债务风险和货币风险推出了这些超常规刺激政策,也没有能够激发起日本经济的活力。可见小选区、消费税、去风险思维这三大毒素的危害之深。

  在近现代史上,中国和日本的国运往往正好相反。在新中国的第一个30年,中国在全球经济中的占比从5.2%,下降到1.7%。在第二个30年,改革开放将中国的占比提升到9.2%,今天这个比重更是达到了18.2%。中国的经济体量应该很快就会达到日本的4倍。

  如果把时间尺度放得更大一点,可以看到从鸦片战争前的1800年,中国在全球经济的占比高达33%,日本是3.6%。1990年,日本同占比达到10%的最高值,而中国的同占比却跌落到最低谷的1.7%。以这一年为拐点,中国在世界经济中的占比持续上扬,相反日本的占比持续跌落,这个趋势持续至今。

5.中国是风险还是机会?


  应该如何看待中国的崛起?这是一份今天日本最需要宏观想象力的考题。

  今年5月在广岛召开的G7峰会,面对中国经济的崛起达成了所谓“去风险”共识,竟然把去风险思维扩展到了对华关系领域。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我反复强调去风险思维危害性的一个原因。

  这些年我一直跟日本的朋友们讲中国不是日本的风险,而是日本最大的机会,要是把中国这个机会都错失掉,日本经济就真的就万劫不复了。

  最后我再讲一个故事收尾。今天会场这个大楼旁边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大家可能都去过,曾经是中国最高的大厦。这栋大楼是日本森大厦投资建造的。森稔社长和他父亲一起创建了这家公司,他父亲也曾经在东京经济大学读过书、教过书。森稔先生不仅对城市发展极具想象力,同时对中国的发展也充满信心。浦东开发之初,在赵启正先生的动员下,森稔先生决定投巨资在浦东建这座楼。当时的压力非常大,很多人劝他不要在中国投这么大的资产,但他笃定中国的发展前景,熬过了建设期间的各种干扰和风波。

  2009年11月18日,在上海金融中心的开业论坛上,我与森稔先生、和曾经担任小泉内阁经济政策掌门人的竹中平藏先生一起同台讨论和展望了亚洲城市发展的未来。开业当时正好撞上美国金融危机后全球经济风雨飘摇之际,大量的国际客户退约,可谓是压力山大。但森稔先生还是赌对了,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很快就扭转了局面,这栋大楼现在成为了他们公司的大摇钱树。

  这个故事也说明,中国对日本来讲是大机遇。日本的政界、产业界如果还不能具备足够的宏观想象力认清这个现实,对日本而言是非常不幸的。

  当然目前日本经济还很殷实,社会还很稳定,老百姓的日子还算安稳。


该文发表在2023年8月18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日本失去30年启示之三:小选区恶改

周牧之  东京经济大学教授

编者按:
最近关于日本失去30年的讨论盛行,针对日本到底有没有失去30年?造成失去30年的原因是什么?对中国有哪些借鉴?众说纷纭。2023年6月东京经济大学周牧之教授在上海做了一场关于这个主题的讲演,系统地阐述了日本如何错过摩尔定律驱动时代的繁荣,全新论述让人耳目一新。在讲演的第三部分着重分析了日本选举制度改革带来的危害。


2023年6月27日,周牧之教授在上海做“日本失去30年对中国的启示”讲演

1.宏观想象力的重要性


  22年前我做了一个预测,也是一个呼吁,呼吁中国要搞城市化,搞大城市化,搞大城市群化。2001年9月3号,就在今天会场旁边的上海香格里拉酒店,国家发展计划委员会地区经济发展司、日本国际协力事业团、中国日报社、中国市长协会共同举办开了一个名为 “中国城市化论坛—大城市群发展战略” 的国际研讨会 。这个会从南京,开到北京,又开到上海,9月7号移师再开到广州。当时还是“小城镇大战略”的时代,谈城市化都是个禁忌,我们这个讲大城市群发展战略的系列会议却云集了许多著名学者和官员,于光远、任仲夷、陈锦华、陶斯亮、朱英璜、林树森、黎子流、杨朝光、杜平……

  媒体也给予了高度支持。9月3号当天《中国日报》发了一整版我对大城市群的论述。预热期间《经济日报》也发表了接近一整版我的长篇文章《要小城镇,也要大城市圈》。会后《人民日报》以《大都市群:中国的机遇和挑战》为题,对会议进行了整版篇幅的报道。特别是在广东,当地媒体更是给予了高度的热情。一下子全国的媒体都开始讨论一个问题,大城市群是什么?为什么要搞大城群?这次会议为城市化、大城市圈、大城市群“炸开”了一个豁口。

  实际上这是一次对宏观想象力的起爆,得到了热烈的响应。其实我们是与国家发改委合作,在做了多年调研的基础上才提出这个预测和一系列政策建议的。2001年我们预言,中国未来将在长三角、珠三角、京津冀形成全球最大的新型产业集聚和大城群,这三个城市群将支撑中国的未来。 

  2001年是一个切换历史的转换门。这一年还发生了两桩大事,一是9·11恐怖袭击事件和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二是中国加入WTO。这两个件事无疑大大地加速了大城市群预言,今天这个预言已经成为了现实。

  为什么我们当年能够准确地预测未来?其实底层的逻辑与托夫勒的预言是一样的,都是摩尔定律。我是工科出身,又长期研究产业集聚,当时确信供应链的全球化将会快速实现。由此推断这将引发全球性的工业再布局,中国的珠三角、长三角将是最好的选择。而大集聚背后一定是快速的城市化和大城市群化。

  就是说,摩尔定律不光可以带来微观想象力,还可以带来宏观想象力。而宏观想象力往往能够激发起一个国家的发展潜力。

2.日本也曾有过宏大的想象力


  在上述的中国城市化论坛其间,我邀请了许多日本著名学者前来参与讨论,其中有法政大学校长清成忠男,日本产业政策的领军人物;日本经济企划厅原事务次官星野进保,长期主持日本国土规划的制定;早稻田大学教授伊藤滋,日本国土规划审议会的牵头人;东京大学教授增田祐司,日本信息产业政策的智囊;大阪产业大学教授今野修平,主持过东京湾综合开发计划制定的国土规划专家……,都是日本国土规划的核心人物。

  以《全国综合开发计划》著称的国土规划是日本最上位的国家规划。以这些人物为代表的,负责国土规划的专家和官员们曾经给日本提供过许多非常宏大的想象力。例如新干线,今天高铁已经改变了中国人的时空观念和生活节奏,其实高铁是日本创造的概念,新干线这个高速客运专用线概念就是日本在国土规划中提出并付诸实施。早在1960年代日本在国土规划就提出了信息化和高速化的概念,规划用新干线和高速公路重新组织日本的国土利用。

  临海工业地带也是日本国土规划力推的一个重要概念。二战后日本为了利用好世界和平的红利,国土规划提倡在临海地区兴建新型工业基地,形成太平洋带状工业地带,利用廉价的世界资源和巨大的国际市场,大搞大进大出,结果成就了日本作为工业出口大国的崛起,创造了高速增长的奇迹。

  日本的国土规划,不仅提出了国民所得倍増計画、日本列岛改造论等政策口号,还提出了新产业城市、流域圈、东亚一日交流圈等崭新的空间概念,倡导了广域生活圈、田园都市国家、多极分散型国土等未来国土形态构想,为日本的战后发展奠定了基础。

  从国土规划宏大的叙事中可以看出,日本不是没有宏观想象力的国家,但是为什么今天却严重缺失了这种宏观想象力呢?这是另一个毒素,一个政治改革滋生出来的毒素作祟造成的。

3.小选区扼杀宏观想象力


  回望历史可以发现不是所有的改革都是进步的,都是正确的,很多时候改革的结果是更糟糕,是恶改。1990年代的日本选举制度改革就是一个典型的恶改案例。

  日本以前是中选区,选区比较大,可以同时选出几个议员出来,选举的竞争也不是那么残酷,在野党的生存空间比较大,结果形成了一个超级稳定的“人治”政治格局。1993年,以小泽一郎为首的一批自民党少壮派不满元老们的人治,造反出来跟在野党合手建立一个政权,就是细川护熙政权。1994年,这帮人趁着新政权当时旺盛的人气, 打着政治改革的旗号把选区制度从中选区改成了小选区。

  后来发现小选区的弊病非常多,一个是使竞争变得非常残酷。每个选区只能选出一个议员,一个微小的选票动荡就可能改变政治家的命运。所有议员都没有了安全感,必须去倾力经营自己的选区。

  试想当议员们心心念念的只有选区的时候,这个国家还会有什么宏观想象力?

  小选区把拜票变成了政治家最重要的日常工作,把每天坚持站街变成了美德。现在的首相岸田文雄曾经做过日本历史上最长的外相,当时作为一个外相不是特别积极出国访问,而是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回到他的选区广岛去拜票。等做了首相以后,头等大事就是把G7峰会搬到广岛去开。

  小选区制度的另一个弊端就是把政治资金的分配权集中到政党的党本部,强化了政党政治的力度。这一举措不仅削弱了政党内部派阀的力量,同时也遏制了议员个性的彰显,进一步扼杀了宏观想象力。

4.小选区破坏社会纠错机制


  更严重的是,20多年来小选区制度下的政党政治的强化不仅侵蚀了政党内部的权益和个性,同时这种侵蚀还扩展到了在野党、行政、媒体、学术等领域。

  小选区制度下党派的人气很大程度上决定当落选的概率,选举的结果有点像五子棋,要么是全盘皆白,要么全盘皆黑。大选之后的政治格局往往变得一边倒,在野党的势力锐减,失去对政权的制衡能力。

  过去为了保证行政的中立性和独立性,政治是不能干预行政官员人事任免的。而今天,大家都知道日本高级行政官员的任命出自首相官邸的意志。政治对官员人事的介入,使得整个行政领域的独立性受到严重的损害。

  权力对媒体的侵蚀也变得非常露骨,例如现如今政府对NHK的会长任命已经毫不掩饰背后的政治意图。今天日本媒体对政治的批判能力已经与30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学术界也不例外。2020年11月21日,在纪念东京经济大学120周年校庆的学术研讨会上,我还邀请曾经担任过日本学术会议会长的大西隆教授和环境省中井德太郎事务次官进行了一场对话,席间大西教授对来自最高权力对学术界人事的干预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因为就是在不久前,当时的菅义伟首相在没有说明任何具体理由的情况下,拒绝任命了6名学术会议提名的会员,引发了学术界的强烈反弹。

  这种政党政治侵蚀能量的外溢不仅更进一步扼杀了宏观想象力,同时也使日本社会的纠错机制遭受严重的破坏。这也是为什么在安倍政权接连两次提高消费税率都没有像过去那样引起能够威胁到政权的反噬。


该文发表在2023年8月18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日本失去30年启示之二:错失科创企业时代

周牧之  东京经济大学教授

编者按:
最近关于日本失去30年的讨论盛行,针对日本到底有没有失去30年?造成失去30年的原因是什么?对中国有哪些借鉴?众说纷纭。2023年6月东京经济大学周牧之教授在上海做了一场关于这个主题的讲演,系统地阐述了日本如何错过摩尔定律驱动时代的繁荣,全新论述让人耳目一新。在讲演的第二部分着重分析了日本如何错失科创企业时代。


2023年6月27日,周牧之教授在上海做“日本失去30年对中国的启示”讲演

1.摩尔定律驱动时代


  我虽然研究经济,但有工科背景,本科专业自动控制,摩尔定律是专业最基本的概念。1980年代初读大学的时候,阿尔文·托夫勒写的《第三次浪潮》曾经让我心潮澎湃。他描绘了很多未来信息社会的场景,还自封为“未来学者”。托夫勒敢自封这么个名头是因为他的预测是有根据的,他想象力的源泉就是摩尔定律。几十年后的今天,托夫勒的预言大部分都已经成为现实。

  1965年发表的摩尔定律认为每18个月半导体的晶体管数量能翻一倍,半导体的价格可以下降一半。这个趋势能够给人巨大的想象空间。

  1970年以后,随着半导体按照摩尔定律的节奏不断进化,衍生出了众多的产品和服务。从电脑、手机、iPad等硬件,到电子邮件、网页、搜索引擎等网络服务,Facebook、微信、Twitter等社交媒体,YouTube、Netflix、Tik Tok等流媒体,iTunes、亚马逊、淘宝、Temu、SHEIN等网购平台,比特币等数字货币,ChatGPT、自动驾驶等AI应用……,这么多的产品,这么多的服务,都是过去不存在的,而且还在一直不断进化。

  值得注意的是,提供这些产品和服务的大多是科创企业,正是这些新生企业引领了全球这三四十年变革性的大发展,我把这一段半导体驱动社会进化的人类发展阶段定义为“摩尔定律驱动时代”。

2.L型发展模式


  最近英伟达的股票涨得很快,市值超越英特尔、台积电,一举冲进全球排名前10。英伟达的市值变化像一个向前水平翻转180度的L字,在经历了很长的低股值期后一飞冲天。我们权且把这样的发展称之为“L型发展”。

  英伟达为什么能够熬了那么久没放弃?创始人黄仁勋讲是因为摩尔定律,知道他的GPU会越来越快,越来越便宜,即使现在没有客户,相信未来会有巨大的市场。

  想象力是科创企业的一个共同特质,可以说L型发展就是建立在这种对未来想象力之上的。

  作为个体,或者一个企业,如果要在摩尔定律驱动时代的巨大变革中成为赢家,必须要有一点想象力。如果一个国家要成为赢家,就需要有更宏大的宏观想象力。然而企图把不可预测性全部排除掉的去风险经营扼杀了想象力。在摩尔定律驱动时代,干掉风险,干掉想象力,可能就意味着干掉机会。

  强调去风险可以讲是岛国日本的一个自带毒素。日本社会注重稳定和传统,对风险的防范意识特别强,在这种社会氛围下很难成就L型发展。集体的去风险思维与摩尔定律驱动下世界的快速变化是一个时代错位。

3.L型发展三大要素


  2020年东京经济大学120周年校庆,办了一场学术研讨会作为纪念。东京经济大学跟中国有很深的渊源,创始人大仓喜八郎是辛亥革命的一大金主,同盟会就是在这个学校成立的。校庆论坛上,我邀请TBS电视台的武田信二董事长和日本移动创始人之一的铃木正俊,三个人做了一场关于产业数字化发展的讨论。

  我们讨论了一个现象,就是英文叫OTT的流媒体对电影电视的冲击。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导致电影院线关闭,字节跳动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本来是春节档大片的《囧妈》直接搬到了流媒体。一部大片没有在电影院线上映一天就被搬到流媒体上去,这是中国人在商业模式创新上做出的一个标志性案例。

  在这一年,第二部被直接搬到流媒体上放映的大片是迪士尼花费了2亿美元制作的《花木兰(Mulan)》,第三部是制作成本同样达到2亿美元的《信条(Tenet)》。虽然这两部片子都做过在院线上映的尝试,最终因为疫情还是搬上了流媒体。两个亿美元拍的片子居然直接上了流媒体,这意味着摩尔定律下网络的进化,已经让流媒体拥有能够承接和消化超级大片的能力。短短三年后的今天,这种鸿篇巨制的大片直接上流媒体的现象已经很普遍了。

  流媒体播放平台的代表奈飞公司(Netflix),从租赁DVD到流媒体,再到内容制作,也是一家典型的L型发展企业,股票经历了漫长的低迷期后一飞冲天。

  L型发展需要有三个很重要的要素,第一是要有想象力,第二是要有领导力,第三是要有团队力。没有这三条,那么长时期的痛苦煎熬不可能挺得过来。这三条在已经官僚化的大公司都很难做到,实现L型发展的绝大多数都是科创公司。只有具备一定科技含量的创业公司才有可能兼具想象力、领导力和团队力。

4.科创企业时代日本的失落


  1989年,在日本企业最拉风的时候,全球市值排名前10的企业中间没有一家科创公司。榜单中最有科技含量的是IBM,成立于1911年,当时已经接近百岁。再看今天全球市值前10的榜单,苹果、微软、谷歌、亚马逊、英伟达、特斯拉、脸书、台积电,科创公司占到8家。其中,年龄最大的是1975年成立的微软,最小的是2004年成立的脸书。

  在过去三十年,企业竞技场的逻辑已经完全改变,科创企业这个新物种成为了领导和改变世界的最强者。

  再看今天日本市值排名前30的榜单,竟然找不到一家科创公司。30家公司的平均创业期是1919年,平均年龄已经超过了百岁。1980年代以后创业的只有一家软银,这家公司虽然投资科创企业,但自身很难定义成为科创公司。包括软银在内,1960年代以后创业的企业只有5家。

  这些高龄的日本大公司,大多已经严重地官僚化,很难产生出具有强烈个性和远见的领导。

  与美国企业不一样,日本企业不雇用职业经理人来经营企业,而是在企业内部从下至上地培养经营者。能够从普通员工爬到CEO的往往不是干出了什么惊天动地伟业的,而是在每个职业阶段都没有犯错的人。这样的人执掌企业,当然是不会去冒风险的。

  没有强人领导的老企业不要说去冒险投资新事业,即使在陷入困境时,也没有人愿意去干精兵简政这样的“脏活”。当年日产汽车陷入经营危机时,如果不是空降了卡洛斯·戈恩这么一位外资背景的外国人大刀阔斧裁员的话,是不可能起死回生的。

5.电子王国的崩溃与汽车大国的严峻


  我在十多年前做过两个预测,一个是日本的电子王国将会崩溃,另一个是日本的汽车大国将面临严峻的挑战。

  日本是摩尔定律最早的受益者,曾经是电子产业最发达的国家。曾几何时,日本的电子产品风靡全球,日本也把自己定位成电子王国。2009年我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步入云时代》一书,里面收录了一篇为新华社《环球》杂志撰写的专栏,题目就是《日本:电子王国的崩溃》。

  这个预言今天不幸成为了现实,半导体、家电、电脑、手机、液晶、太阳能面板……,这些过去都是全球第一的日本产业大都已经势微甚至消失。如今几乎没有人还记得,日本曾经是世界第一的半导体大国。

  2010年3月,我在《环球》杂志上还写了一篇题为《丰田真正的危机》的专栏,明确指出在旧的产业环境和生产模式下冲到顶峰的丰田,将会受到来自特斯拉、比亚迪等异军突起的电动汽车新势力的冲击,如何应对电动汽车时代是决定丰田存亡的挑战。

  显然,丰田在这个应对上做得不够好,现如今非常被动。2020年7月,特斯拉的市值超过丰田,成为全球最具价值的汽车制造商。当时特斯拉的汽车销售台数只有丰田的三十分之一,销售额也只有丰田的十一分之一。而且丰田不仅汽车销量全球第一,利润也很好。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市值却被特斯拉超越了。为什么?这大概是日本人在认知上最费解,也最不愿意直面的问题了。

  早在当年研究模块生产方式的时候,我就说总有一天汽车制造也会变成模块生产方式的供应链。有些日本学者不认同我这个观点,说是汽车生产与电子产品生产不同,需要有更多的磨合,这背后要有高度的信赖关系,要有资本的交集,要有人员的长期交往,总之日本式的金字塔梯队最适合汽车制造。然而摩尔定律是残酷的,随着半导体算力的演进,汽车制造也成为模块生产的典型产业,EV化更是加速了这一进程。

  与丰田相比,特斯拉就是一个另类物种,在经历了长期煎熬后,终于受到热捧,实现了L型发展。今天,特斯拉的市值已经远超丰田。

  L型发展得经历相当痛苦的试错期,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前方有美好的未来,但不知道这个未来什么时候能够到来,这就是煎熬,需要有坚韧的耐力。无论是特斯拉,比亚迪,还是英伟达,抑或是奈飞……,这些实现了L型发展的成功案例都无一例外地经历了这种煎熬。

  然而,日本的社会环境和企业逻辑很难支撑这种煎熬。结果在日本很难打熬出成功实现L型发展的科创企业。

  作为L型发展的后备军,日本的独角兽企业也少得可怜。在全球现今1,678家独角兽企业中,日本只有6家。这个数字与日本全球第三的经济体量极不匹配。


该文发表在2023年8月18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日本失去30年启示之一:消费税的祸害

周牧之  东京经济大学教授

编者按:
最近关于日本失去30年的讨论盛行,针对日本到底有没有失去30年?造成失去30年的原因是什么?对中国有哪些借鉴?众说纷纭。2023年6月东京经济大学周牧之教授在上海做了一场关于这个主题的讲演,系统地阐述了日本如何错过摩尔定律驱动时代的繁荣,全新论述让人耳目一新。在讲演的第一部分着重分析了消费税的危害。


2023年6月27日,周牧之教授在上海做“日本失去30年对中国的启示”讲演

1.日本第三


  “日本失去30年对中国的启示”这个题目蕴含三个论点,第一个是日本到底失去了30年没有?有人认为这是个伪命题,说日本并没有失去30年。相反,也有很多人认为日本不仅失去了30年,甚至以后还要继续失去。第二个是造成日本失去30年的原因是什么?对此可以说是众说纷纭。第三个是中国是否会像日本一样陷入长期的经济停滞,关于这一点最近社会上讨论得比较多。

  2007年到2009年我在波士顿,与哈佛大学的傅高义教授常有交流。中国人熟悉傅高义是因为他的《邓小平时代》,那时他正在执笔这本书。其实,他在日本的影响力也很大,他的《日本第一:对美国的启示》一书把高速经济增长期后日本社会的心气推向了一个高潮。

  2009年新华社组织傅高义与我做了一次对谈,稿子首发在新华社的媒体上。美国时政杂志《新闻周刊》的日本版后来将对谈以“日本第三”为题也发了一次,而且还是发的封面故事。一期杂志只有最重要的那一篇内容才能作为封面故事,成为这期的主题放在封面上,可见《新闻周刊》对这个对谈的重视。因为正是在这一年中国的经济规模超过了日本,这在当时的国际社会是一件大事。

  10年后随着平成天皇退位,平成时代结束,《新闻周刊》专门做了一期 “从《新闻周刊》看平成”的 特刊。平成时代从1989年到2019年,正好30年。《新闻周刊》这30年一共出了1500期杂志。特刊从这个庞大的篇幅中精选了几篇代表性的内容来描述和定义平成年代的日本。

2.平成教会了日本什么是“无常”


  这期特刊将平成30年分三个10年来编辑,在最后的10年中只选了三篇内容,一篇是我和傅高义的对谈“日本第三”;一篇是讲“3·11”大地震和核事故的;一篇是讲宫崎骏给世界留下什么文化遗产。在最后面,总编辑写了一篇评论,题为“平成教会了日本人什么是’无常’”。

  总编辑认为泡沫经济崩溃、自民党下台、3·11大震灾和核事故、经济规模被中国超越……,这些都是在平成开启之时日本人没有预想过的事件。这些事件带来的灾难、动荡和失落真可谓是“平成无常”。

  从全球企业市值排名的变化也可以看到平成30年间日本的失落。在跨入平成之际,全球企业市值排名前10中有7家日本企业,而且排名前5全都是日企。可以说日本是在一个辉煌靓丽的高光背景下步入平成时代的。

  但是到了2019年,当日本跨出平成之时,全球企业市值排名前10中已经没有了日企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阿里巴巴和腾讯两家中国企业荣登榜单。

  把尺度放大到全球企业市值排名前50来看,1989年竟然有32家是日企。但是到了2019年,全球企业市值排名前50中只剩下丰田一家日企,相反有8家中国企业跻身其中。2023年的今天,在全球企业市值排名前50中,中国企业虽然稍有减少,仍然还有5家。而作为唯一日企的丰田,排名更加靠后,随时都有可能跌出前50。

  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日本的失落感是巨大的。

3.日本失去的30年不是一个伪命题


  把1960年以来的60多年以1990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30年来观察日本,可以发现出明显的变化。从1960年到1990年的前30年是日本持续增长的30年,经济增长率一直高于OECD这个发达国家俱乐部的平均水平,日本GDP在全球的占比从5.4%翻番到了10%,达到了最高光的时刻。

  但是后30年的情况却完全反转了。1992年日本从OECD的优等生跌落成劣等生,经济增长率从此一直低于OECD的平均水平。也就是说日本的停滞在发达国家中也是非常突出的,是长期的,结构性的,30年都没有爬起来。1990年以后的30多年,日本GDP的全球占比从10%缩水到今天的5.1%,甚至跌过了60年前的水准,而且这个趋势还在往下走。

  毫无疑问,日本的后30年完全可以定义成“失去的30年”,它不是一个伪命题。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日本陷入了如此局面呢?对此已经有很多人做出过解说,有的有一定道理,有的有些奇葩。

  如果让一个在日本生活了30多年,从宏观到微观一直在观察日本社会经济的人来讲,而且只准讲三个原因的话,我会讲导致日本经济长期停滞最重要的原因一个是消费税,一个是小选区制,还有一个是去风险思维。

4.消费税使日本经济丧失活力


  消费税是一个从1970年以来历经几代日本领导人的博弈,以数个政权的生命为代价,才导入并逐步将税率提升到10%的税种。

  1979年,大平正芳首相首先提出“消费税构想”, 结果导致自民党选举失利,不得不将其取消。1987年,中曾根康弘首相改头换面地推出“销售税构想”,又遭到强烈反对而受挫。1989年,政治强人竹下登首相强行导入3%的消费税,代价是一个月后被迫辞职。5年后的1994年,依仗着爆棚的人气,细川护熙首相提出“国民福祉税构想”,企图提高消费税率,结果遭到远超预期的反对,被迫撤回该构想并黯然辞职。1997年,桥本龙太郎首相将消费税率提高至5%,为此付出了下台的代价。2009年,民主党高举着“4年内不增加消费税”的政策纲领实现了政权更迭。将消费税率在2014年提高至8%,2019年又提高至10%的是安倍晋三首相。为什么安倍政权能够两次提高消费税率而不倒?容我在后面的话题中解密。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消费税成为日本几代政治家前赴后继的政策目标呢?因为这个税种是大藏省,也就是今天的财务省力推的。没有这个最强官厅的支持,无论哪个政治强人都不可能维持政权的延续。

  消费税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暗度陈仓的阴谋”。我曾经在日本财务省财务综合政策研究所兼任过客座研究员,对该省有一些了解。我认为财务省战后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搞了这么一出“阴谋”。这个所谓的“消费税”实质上应该叫“交易税”,消费税这个名字让人误以为只是买东西时要交的税,老百姓虽然反感,但不影响生产领域。其实不然,消费税是一个不仅在消费环节,而且在生产环节的交易中都必须缴纳的税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交易税。

  “消费税”这个名字让日本社会放松了对其危害的警觉。

  经济学的经典,《国富论》的第一章就是讲分工。亚当·斯密认为分工是现代社会的基础,是提高生产率的重要要素。今天大家都知道推动一个社会的发展,就是要将它的社会分工水准推向更广泛、更细致、更公平、更全球化。但是日本的消费税却阻击了社会分工的发展。做一档生意要挣10%的利润并不容易,每一笔交易都要缴纳的高额消费税,严重阻碍了日本的分工发展和社会活力。

  可以说消费税是一个植入性的毒素,系统性地遏制了日本的经济发展。1989年消费税导入以后,日本经济一蹶不振。


5.过分强调去风险反而是最大的风险


  导致日本经济长期停滞的另一个原因是去风险经营。我与日本企业界交往较多,也在日本的主板上市公司做独立董事,做顾问。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定义日本企业的经营风格,或者经营取向是什么?我认为是“去风险”三个字。

  日本的企业领导人往往恨不得把所有的风险都预先弄清楚,都排除或者规避掉,才肯做决策。与中美两国的企业家相比,日本企业家的去风险思维特别强。

  不仅企业家,日本政府的去风险思维也特别强。但是事情却往往适得其反。

  回到平成元年,也就是1989年全球企业市值前10的榜单,可以看到有日本兴业银行、住友银行、富士银行、第一劝业银行、三菱银行5家日本银行上榜,这些银行当时都是全球市值最高的金融机构。但是日本政府仍然担心它们的体量还太小,应付不了未来全球性的金融竞争,一定要把银行的体量搞得更大,使它们能够屹立在全球金融风暴的惊涛骇浪之中不倒。

  于是由政府主导进行了一场空前规模的银行大合并,前10榜单上这些银行无一例外的都经历了这场强强合并的大运动。结果,30年后日本的银行不仅从全球市值前10的榜单中集体消失,即便在前50的榜单中也找不到它们的踪影。

  这种拉郎配的强强大合并,不仅企业文化不兼容、人事派系不兼容,而且连系统也不兼容,合并的结果往往是内耗远大于互补。例如,由日本兴业银行、富士银行、第一劝业银行在1999年合并而成的瑞穗银行,到今天都系统故障频发,原因是几家银行的系统一直都没能实现很好的整合。

  所以说,过分强调去风险反而往往是最大的风险。

该文发表在2023年8月18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全球三大科技集群比较之二:企业表现与北京应对战略

北京市人民政府参事室、云河都市研究院


编者按:2022年9月,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发布《全球创新指数》报告,东京-横滨、广州-深圳-香港和北京分别名列全球科技集群排名前三。对此,北京市人民政府参事室与云河都市研究院合作研究推出《全球三大科技集群科技创新表现比较研究》报告。本文作为该报告的摘要之二,着重探讨北京在企业表现上的特色,提出了促进企研合作互动、打造全球性创新创业资本市场和亚洲最大国际会议中心等政策建议。


  针对《全球创新指数》只使用了PCT专利申请量和科学出版物论文发表量两项指标对全球科技集群进行排名。为了更全面地评价科技创新活动,本报告一方面将指标扩展至经济规模、人口规模、研发投入、研发强度以及大学的数量和品质等,力图对三大科技集群进行更全面的比较。另一方面,在本报告的摘要之二,运用云河都市研究院《中国城市综合发展指标》中的一系列企业评价指标,针对三大科技集群的企业资源特色和科研与产业的互动进行了比较分析。


1.广州-深圳-香港:主板上市公司数量最多


  上市公司是最具活力的经济主体,其数量可以反映城市的综合实力。2021年11月15日,北京证券交易所正式揭牌开市,自此中国形成了上海证券交易所(上交所)、深圳证券交易所(深交所)和北京证券交易所(北交所)“三足鼎立”的格局。证券交易所的主板一般是为规模较大、成立时间较长、具有盈利能力的企业提供的融资市场。

  从国内三大证券交易所、香港证券交易所以及东京证券交易所的主板上市公司的数量来看,广州-深圳-香港和东京-横滨的主板上市公司数量差距不大,分别为1,596家和1,517家,相比之下,北京的主板上市公司数只有447家,仅相当于其他两个科技集群的三分之一。

图1 广州-深圳-香港科技集群DID分析图

2.北京世界500强企业数量:广州-深圳-香港的2.8倍


  根据2022年美国《财富》杂志评选的世界500强排行榜,三大科技集群中,北京的世界500强企业最多,达到56家,广州-深圳-香港为20家,这两个集群的数量占到中国同企业总数(145家)的一半。

  东京-横滨的世界500强企业为36家,占日本同企业总数(47家)的77%。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在三大集群中,北京的主板上市公司数量最少,但是世界500强企业数量最多。

3.东京-横滨:创新型企业的上市公司数量最多


  上交所的科创板、深交所的创业板以及东京证券交易所的增长市场都主要是为创新型企业提供融资的市场。从以上三个市场上市公司的数量来看,东京-横滨创新型企业的上市公司最多,达到383家,广州-深圳-香港第二,达到210家,北京最少,为169家。

图2 三大科技集群企业数据比较

4.北京独角兽企业数量:东京-横滨的12倍


  独角兽企业是指估值超过10亿美元的未上市企业,独角兽企业的数量反映城市吸引风险投资的能力。根据美国CB Insights公司的调查结果,2022年北京的独角兽企业达到61家,广州-深圳-香港为30家,这两个集群的独角兽企业数量占到中国同企业总数(168家)的54%。

  东京-横滨的独角兽企业虽然仅为5家,但却囊括了日本同企业(6家)的83%。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在三大集群中,北京的科创板等创新型企业上市公司数量最少,但独角兽企业最多。

图3 东京-横滨科技集群DID分析图

5.北京总部云集,但企业研发投入偏低


  全国的大型企业总部高度集中在北京,是中国经济的一大特点。北京云集了全国最多的世界500强企业和超过半数央企的总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北京总部经济的研发投入却相对偏低。

  从北京市统计局公布的信息来看,2021年在北京市研发经费支出中,企业、政府科研机构、高等院校所占比重分别为43.2%、43.6%、11.1%,而同比例的全国平均水平分别为76.9%、13.3%、7.8%。相比全国平均水平,北京的研发经费支出中政府科研机构和高等院校所的占比突出,企业的主体性相对较弱。

  根据《全球创新指数》报告,2021年中国共有13家企业进入全球PCT专利申请人排行榜前50位,深圳有7家企业入围,而北京只有3家企业跻身其中。总部云集的北京居然在PCT专利申请人排行榜上逊色深圳。

  在全球PCT专利申请人排行中,华为连续5年位居中国企业的榜首。深圳的华为、中兴通讯、大疆、腾讯等一大批高新技术企业,不仅在研发经费上投入巨大,而且擅于将科研成果转化为市场应用。在这些企业的带动下,广州-深圳-香港实战性科研活跃,企业之间的互动性强,这一特性有力地推动了该区域的科技创新发展。

6.政策性引导企业总部强化研发功能,促进企业与科研合作互动


  在促进产学官合作方面,日本经验值得借鉴。日本政府在重大领域的研发过程中注重政策性地促进产学官合作,力图促成企业和研究机构形成合力的研发体制。这种做法不仅能够合力形成一个强大的“国家队”,同时也能让投入政府资金的研发成果分享到相关企业,促进日本企业在这个领域实力的整体性提高。

  以日本东京都发展氢能为例,东京不仅积极与设置在福岛县的国家氢能研究基地开展合作,而且与都内各区政府、大学、协会、企业等100多个团体共同成立“东京氢气推进团体”,加强产学官之间的合作,在推动氢能普及的同时,促成氢能相关企业的集群式发展。

  建议北京着手研究通过税收调整和研发资助等措施,一方面政策性引导在京企业总部强化研发功能,同时促进企业与科研机关以及高校的合作互动,提高成果转化,推动科技创新的进一步发展。

7.做大做强北交所,做活做优新三板,打造全球性创新创业资本市场


  在三大科技集群中,北京的主板上市公司和创新型上市公司都属最少,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北京过去没有证券交易市场,而深圳、香港、东京都有证券交易所。近水楼台先得月,资本市场助力企业发展的作用不容忽视。

  在三大科技集群中,北京的独角兽企业数量排名第一反映了北京吸引风险投资能力,北京资本市场的发展将会给创新型企业带来更多的机会。

  北京证券交易所成立一年多来,中小企业上市公司占比达到93%,民营企业占比92%,超八成上市公司集中在战略新兴产业和先进制造业领域。北京证券交易所正在成为北京创新发展的重要推动器。

  俗称“新三板”的全国中小企业股份转让系统也为北京储备了庞大的上市后备军,很多北交所上市企业就是从新三板精选层升级而来的。2022年新三板存量挂牌公司达到6,580家,总市值2.1万亿元,形成了规模庞大的上市公司后备军。其中,北京新三板挂牌公司多达913家,是广州-深圳-香港的1.5倍。

  建议北京更进一步重视资本市场的作用,以更大的包容性和灵活性,用好新三板的挂牌公司储备资源,尊重创新型中小企业的成长规律,将北交所打造成为最佳的中小企业融资市场。同时,围绕北交所形成一批专注培育中小企业发展的风险投资、证券公司、律师事务所等生态圈,为中小企业发展营造高品质的专业服务环境,更好地支持中小企业的成长和创新活动。

  北交所和沪深港股市错位发展,定位于服务创新型中小企业,能够为纾解中小企业融资的难题提供解决平台。

  同时还建议北京将资本市场和专业服务环境的服务对象尽早地扩展到一带一路的国家和地区,将北京打造成中小企业发展的国际性平台。

8.扩大开放交流,打造亚洲最大的国际会议中心


  当今世界,IT产业为代表的交流经济已经成为城市强大的创新发展引擎,目前全球市值排名最高的前10位企业中,有7家都是IT科创企业。

  从云河都市研究院《中国城市综合发展指标》的IT产业辐射力排行榜看,北京、上海、深圳、杭州、广州、成都、南京、重庆、福州、武汉位列前10位。

  名列首位的北京在IT领域优势地位突出,占据全国19%的IT就业人数、28.7%的主板IT上市公司、26.4%的中小企业板IT上市公司、26.4%的创业板IT上市公司。

  本报告根据《中国城市综合发展指标》,对制造业辐射力和IT产业辐射力与城市的交通枢纽、开放交流、辐射力等元素分别进行相关性分析,发现在城市交通枢纽方面,制造业的发展注重集装箱港口的条件,而IT产业的发展更加需要国际机场的支持;在城市的开放交流方面,制造业的发展与货物进出口的关系最为密切,而与IT产业发展相关性最强的是国际会议;在城市辐射力方面,与IT产业发展相关度最高的是餐饮酒店辐射力,而制造业与餐饮酒店辐射力的相关系数要低得多;不仅如此,相对制造业而言,IT产业辐射力与高等教育辐射力、医疗辐射力之间的相关关系也要高很多。

  由此可见,制造业人口在对教育水平和对城市服务水平的要求上相对较低。相反,在作为交流经济代表的IT产业在这方面的要求要高得多,而且与国际机场和国际会议相关度极高,这也是国际大都市发展IT产业的优势所在。

  基于以上分析,建议充分发挥企业总部云集和大学科研机构众多的优势,政策性地促进和引导国际间高端人群的往来和交流,将北京打造成亚洲最大的国际会议中心。以国际会议带动交流经济进一步发展,促进IT等创新领域的思想碰撞、技术创新、内容创造和商业模式迭代,夯实北京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开放交流创新发展之路。


  该文发表在2023年8月15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全球三大科技集群比较之一:北京的实力与不足

北京市人民政府参事室、云河都市研究院


编者按:2022年9月,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发布《全球创新指数》报告,东京-横滨、广州-深圳-香港和北京分别名列全球科技集群排名前三。对此,北京市人民政府参事室与云河都市研究院合作研究推出《全球三大科技集群科技创新表现比较研究》报告。本文作为该报告的摘要之一,着重探讨北京在专利申请量、论文发表量、研发强度、大学数量和品质等方面的特色,并针对北京学术研究实力雄厚,实战能力相对薄弱的情况,提出了以实装带动科创企业集群发展的建议。


  《全球创新指数》从2017年开始评价全球科技集群,量化科技创新活动的空间集聚状况。回顾历年报告可以看出,东京-横滨、广州-深圳-香港两大集群一直稳居全球科技集群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北京从2017年的第7位,2021年上升至第3位,2022年蝉联第三。

  针对《全球创新指数》只使用了PCT专利申请量和科学出版物论文发表量两项指标对全球科技集群进行排名,本报告在分析该指数的基础上,运用云河都市研究院《中国城市综合发展指标》的指标,对三大科技集群进行了更全面的比较分析,进一步探讨了北京科技创新的特点、优势和不足。


1.三大科技集群在专利申请和科学论文发表上展现不同优势


  《全球创新指数》报告中的科技集群排名是依据国际专利申请中列出的发明人以及科学刊物文章上的作者所在地区来识别集群的。该报告在2017年只使用世界知识产权组织《专利合作条约》(PCT)的专利申请量一项指标对全球科技集群进行评价,从2018年开始增加了科睿唯安在科学引文索引扩展版网站上公布的科学出版物论文发表量作为指标,并沿用至今。

  比较分析三大科技集群在这两项指标的表现可以看出,各集群的优势各有侧重。

① 东京-横滨:专利申请比科学论文发表更为活跃

  东京-横滨在PCT专利申请量上优势显著。2018年专利申请量达到104,746件,全球占比为11%,高于第2位的广州-深圳-香港近6个百分点。2022年专利申请量虽然增长到122,526件,保持世界第1位,但与第2位的广州-深圳-香港之间的优势被大幅度压缩至2.5个百分点。

  东京-横滨在科学出版物论文发表量上的优势这些年下降得比较明显。2018年该集群发表了141,584篇科学论文,全球占比1.8%,世界排名第2位。然而2022年的科学论文发表量比2018年骤减20%,全球占比下降到1.6%,世界排名跌落至第5位。

  由此可见,东京-横滨的专利申请比科学论文发表更为活跃,科研与产业的互动是支撑该集群成为全球第一科技集群的关键要素。

② 广州-深圳-香港:专利申请、论文发表都在迅速增长

  广州-深圳-香港在专利和科学论文两方面都增长迅速。2018年PCT专利申请量为48,084件,全球占比5.1%,世界排名第2位。2022年PCT专利申请量比2018年翻了一番,全球占比达到8.2%,与全球第一科技集群东京-横滨之间的差距大幅度缩小。

  2018年该集群在科学出版物上发表的论文只有40,920篇,全球占比仅为0.5%,世界排名第32位。然而到2022年,科学论文发表量猛增到2018年的3倍以上,全球占比提高到1.9%,超越了东京-横滨,跃进至世界排名第3位。

  广州-深圳-香港的迅猛势态对东京-横滨作为全球科技集群首位的地位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威胁。

③ 北京:科学论文发表优势突出

  北京在科学出版物论文发表上优势突出。2018年科学论文发表量为197,175篇,全球占比2.5%,是东京-横滨的1.4倍,世界排名第1位。2022年,北京的科学论文发表量比2018年增长了24%,全球占比提升到3.7%,稳居世界首位。

  然而,北京在专利申请方面相对滞后。2018年PCT专利申请量为18,041件,全球占比1.9%,世界排名第8位。2022年全球占比提升到2.8%,世界排名上升至第6位。

  以中国科学院、清华、北大为首的众多名校和顶级科研机构是北京科学论文力的强大基础,正是近年科学论文发表量的持续增长大幅度地提升了北京在全球科技集群中的位次。

图1 北京都市圈DID分析图

2.北京行政区域面积最大,人口规模第二,经济体量最小


  在三大科技集群中,北京的行政区域面积最大,为16,410平方公里,是广州-深圳-香港的1.3倍,东京-横滨的6.2倍。

  从人口规模来看,广州-深圳-香港的人口规模最为庞大,达到4,390万人,是北京的2倍,东京-横滨的2.5倍。

  从经济规模来看,广州-深圳-香港居首,GDP略高于东京-横滨,达到85,506亿元。相比之下,北京的经济体量只有前者的一半左右。

  在三大科技集群中,东京-横滨的人均GDP最高,为46.3万元,是北京与广州-深圳-香港的2.4倍。

图2 三大科技集群基本数据比较

3.北京研发强度最高,但研发经费支出研发人员数存在差距


① 研发经费支出:东京-横滨最大

  在三大科技集群中,东京-横滨的研发经费支出最大,达到5,295亿元,是广州-深圳-香港的1.2倍,北京的两倍。

  北京在三大科技集群中研发经费支出总量最少。

② 研发强度:北京最大

  由于国家和地区的经济规模存在差异,在比较研发经费时经常会使用“研发经费支出/GDP”,即“研发强度”这一指标来考量对研究开发的重视程度。

  在三大科技集群中,虽然北京的研发经费支出总量最少,但北京的研发强度位居首位,达到6.5%,略高于东京-横滨,高于广州-深圳-香港1.2个百分点。

③ 研发人员数:北京最少

  在三大科技集群中,广州-深圳-香港和东京-横滨的研发人员数相差不大,分别为64.3万人和62.9万人。

  北京的研发人员数为47.3万人,只有其他两个科技集群的四分之三左右。

④  研发人员人均研发经费:北京还存在较大差距

  从研发人员人均研发经费来看,东京-横滨最多,达到84.2万元,广州-深圳-香港第二,达到68.4万元,北京第三,达到55.6万元。

  北京在研发人员人均研发经费上与东京-横滨存在的差距较大,只有后者的66%。

图3 三大科技集群研发数据比较

4.北京拥有亚洲排名最强的大学,但是大学数量和大学生人数都最少


  大学不仅是培养创新型人才的摇篮同时也是研发的重要基地。本报告对三大科技集群的高校资源也进行了比较。

① 大学数量:东京-横滨最多

  在三大科技集群中,东京-横滨的大学最多,有159所,是广州-深圳-香港的1.4倍,北京的1.7倍。广州-深圳-香港和北京分别有113所和92所大学。

② 在校大学生人数:广州-深圳-香港最多

  从在校大学生人数来看,在三大科技集群中,广州-深圳-香港的大学生人数最多,达到170.2万人,东京-横滨的大学生人数排名第二,为85.1万人,北京的大学生人数最少,只有59万人,仅相当于广州-深圳-香港大学生人数的三分之一。

③ 北京拥有亚洲排名最前大学,但上榜世界排名前500大学总数最少

  在三大科技集群中,北京拥有亚洲排名最前的大学,但从体量上来看,荣登世界大学排行榜的大学数量最少。

  根据《泰晤士高等教育》2022年发布的世界大学排名显示,在排行榜前500所大学中,东京-横滨有42所大学上榜,优势明显;广州-深圳-香港有16所大学上榜;北京虽然拥有亚洲排名第一和第二的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但是上榜大学总数只有14所,在三大科技集群中最少。

图4 三大科技集群大学数据比较

5.北京:学术研究实力雄厚,实战能力相对薄弱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在三大科技集群中,北京在研发人员数、研发经费、研发人员人均研发经费、大学数量等资源上都最少,但是研发强度最高。北京的研发强度在全国297个地级及以上城市中也是常年稳居首位,体现了北京对创新的高度重视。

  北京的另一个优势是拥有一大批名校和顶级科研机构,更集中了全国三分之一的国家重点实验室和近半数的两院院士。

  对创新的高度重视和强大的科研资源使北京在科学论文发表上独占鳌头,同时在PCT专利申请上也正在紧追猛赶。但与其他两大科技集群相比,北京在科研与产业的互动上相对薄弱。

6.实装战略:以社会实装带动创新企业集群发展


  针对上述北京的实力与不足,本报告建议北京在新能源利用、路面电车等新型城市轨道交通系统、新型节能建筑、数字化等领域,实施大规模社会实装,在升级改造北京城市基础设施,提升城市技术水准的同时,带动这些领域创新企业的集群式发展。

  对于拥有巨大市场的北京而言,这种以实装创造实战需求,促进科研成果转化为产品和服务,进而带动企业集群式发展的战略尤为重要。

  以高铁为例,1964年日本在全球第一个实装高铁系统,通过新干线的建设与运营,不仅实现了国土经济的高速运转,同时还带动起了一大批新干线相关企业的发展。同样,中国也通过大规模实装高铁培育了巨大的高铁经济生态圈,而且开始把高铁系统输出海外。相反,美国由于一直没有实施高铁的实装,没有能够在高铁领域诱发相关企业的发展。

  新能源产业的发展也与实装息息相关。例如东京正在实施新能源技术的实装计划。针对目前在周边地区进行大规模发电,再长距离送电到东京消费的电力供应结构,东京都计划通过在屋顶普及安装太阳能发电面板,实现电力系统从“大规模集中发电+长距离送电”向“电力自产自消”进行转换,在提升能源结构,提高能源效率和安全性的同时,带动太阳能、氢能、数字化等领域相关企业的集群式发展。

  鉴于北京的电力供应结构与东京相似,建议北京学习研究东京目前在电力结构转换上所做的政策性和制度性尝试,尽早实施运用新能源技术改革电力结构的实装方案。

  通过实施新技术的社会实装,将科创资源优势有效地转化为经济发展动力,应该成为北京创新驱动高质量发展的一大战略。


  该文发表在2023年8月15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谁在消费国际顶级奢侈品牌?

云河都市研究院

编者按:国际奢侈品牌巨鳄路威酩轩集团(LVMH)总裁阿尔诺与马斯克反复争夺世界首富,两者在市场上都高度依赖中国。作为全球最大的奢侈品市场,中国各城市以及各城市群的表现如何?存在什么样的地域差异和个性?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城市发展逻辑?云河都市研究院运用《中国城市综合发展指标》中采用的“中国城市国际顶级品牌指数”,图文并茂地进行详细分析解说。


  过去二十年,全球化带动了世界财富的快速增长,全球奢侈品消费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增长态势。到2022年,全球个人奢侈品市场规模达到了2000年的3倍。其中,中国发展带来的红利尤为突出。2019年,中国在全球个人奢侈品市场的占比达到33%,新冠疫情期间中国份额虽然有所下降,但预计到2030年,中国占比份额有可能达到40%。


1.中国城市国际顶级品牌指数排名


  根据“中国城市综合发展指标”,云河都市研究院每年发布覆盖全国297个地级及以上城市的“中国城市国际顶级品牌指数”。该指数选取爱马仕(Hermes),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古驰(Gucci)、卡地亚(Cartier)、普拉达(Prada)、芬迪(Fendi)、蔻驰(Coach)、香奈儿(Chanel)、迪奥(Dior)、巴宝莉(Burberry)、宝格丽(Bulgari )11个国际顶级品牌作为样本,对这些品牌在中国城市的店铺数量进行指数化分析。

图1 中国城市国际顶级品牌指数的11个样本品牌

  “中国城市国际顶级品牌指数2022”(以下简称:“指数”)排名前10位的城市分别是上海、北京、成都、杭州、西安、深圳、天津、重庆、沈阳和武汉,这十个城市的国际顶级品牌店铺数量全国占比高达53.8%,特别是上海、北京表现尤为抢眼。

  排名第11至第30位的城市分别是广州、大连、宁波、长沙、南京、哈尔滨、太原、苏州、石家庄、厦门、昆明、长春、济南、青岛、郑州、贵阳、合肥、无锡、南宁和乌鲁木齐。

  排名前30城市的同占比达到87%,而且在这些城市中,除苏州和无锡之外,都是中心城市。无疑,直辖市、省会、自治区首府和计划单列市等中心城市,引领着国际顶级品牌的消费。

  云河都市研究院院长周牧之教授指出,“首先,西部地区城市成都、西安、重庆能够跻身上述排名第3位、第5位、第8位,昆明、贵阳、南宁和乌鲁木齐等中心城市也挤入前30,彰显了西部地区的消费实力。再看东北地区,虽然近年在经济增长上表现欠佳,但在顶级品牌消费上也不甘人后。不仅沈阳跻身排名第8位,大连、哈尔滨、长春等东北地区中心城市也都齐齐进入了前30。由此可见,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对奢侈品的消费取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城市的文化个性。”

图2 中国城市国际顶级品牌指数2022排名前30城市

2.城市群的国际顶级品牌消费取向


  国际顶级品牌消费在城市群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本文将经济体量全国排名前10的城市群所涵盖的“指数”偏差值,进行了箱形图和蜜蜂图叠加分析, 一目了然地展示出各城市群该指数偏差值的差异程度。

  箱形图箱框内的水平线表示样本的中位数,箱框的顶部表示上四分位数(75%),箱框的底部表示下四分位数(25%),箱内表示50%样本的分布状况。蜜蜂图是一种绘制单个数据点分布状况的统计图表,叠加箱形图和蜜蜂图可以同时展示每个样本的位置和样本整体的分布状况。

  如图3所示,从长三角、珠三角、京津冀、成渝、长江中游、粤闽浙沿海、山东半岛、北部湾、中原、关中平原十个城市群来看,长三角城市群拥有国际顶级品牌店铺数量最多,全国占比高达26.8%。上海一马当先,杭州紧随其后,宁波、南京、苏州、合肥、无锡也挤入了“指数”前30,长三角是前30城市最密集的城市群。

  京津冀城市群的国际顶级品牌店铺数量全国占比高达16.6%。北京在“指数”中排名第2位,天津排名第7位,石家庄也跻身前20。

  成渝城市群的国际顶级品牌店铺集中在成都和重庆两大中心城市,全国占比达到9.8%,西南地区奢侈品消费热度可嘉。

  然而在珠三角城市群,国际顶级品牌消费表现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深圳在“指数”的排名居然在成都、杭州、西安之后,屈居第6位,广州更是跌出前10。珠三角国际顶级品牌店铺全国占比只有6.8%,竟然低于成渝三个百分点。

  关中平原城市群是西安一家独大。凭着西安跻身“指数”第5位的实力,关中平原国际顶级品牌店铺数量全国占比达到4.3%,略高于山东半岛城市群的4.1%。

  粤闽浙沿海、中原、北部湾各城市群的国际顶级品牌店铺数量在全国的占比分别为2.8%、2.0%、1.8%,主要集中在各自的中心城市。

  周牧之教授指出,“与东北相反,经济殷实的珠三角对国际奢侈品消费显得有些缺乏冲动”。

图3 十城市群国际顶级品牌消费表现

3.谁在消费国际顶级品牌


  为了寻找国际顶级品牌消费差异的原因,本文利用“中国城市综合发展指标”,将中国298个地级及以上城市的“指数”与主要指标进行相关关系分析,筛选出了几组令人深思的对比数据。

  相关关系分析是用于分析两个因素相互关联性强弱的手法。相关系数在0—1之间,系数越接近“1”表示两个因素之间的关联性越强,其中0.9—1被认为是“完全相关”。0.8—0.9被认为是“极强相关”;0.7—0.8被认为是“强相关”;0.5—0.7被认为是“相关”;0.2—0.5被认为是“弱相关”;0.0—0.2被认为是“无相关”。

  首先发现“指数”与制造业辐射力的相关系数较低,只有0.51,为“弱相关”关系。相反,该指数与金融辐射力、IT产业辐射力的相关系数分别高达0.95、0.87,为“完全相关”和“极强相关”关系。周牧之教授认为,“与大部分制造业人群收入相对偏低相比,金融产业与IT产业的吸金、以及吸引高端人才的能力较强,这一点如实地反映在对奢侈品的消费表现上了。”

  其次,该指数与国内外旅游人数的相关关系分别只有0.52和0.54。相反,影剧院消费指数与“指数”的相关系数高达0.88。对此,周牧之教授进一步解说,“这说明与满大街都是购买奢侈品外来游客的巴黎、东京不同,中国城市的国际品牌奢侈品消费依靠的不是外来购买力,因此国际顶级品牌指数更加与类似影剧院消费这样反映内生消费的指数同频共振。同时也说明无论是国内游客还是国外游客,都还没有成为在国内购买国际顶级品牌的生力军。”

  6月27日路威酩轩集团(LVMH)总裁贝尔纳·阿尔诺访问中国,在烈日下开启了巡店模式,作为与埃隆·马斯克反复争夺世界首富的国际奢侈品牌巨鳄,今天在市场上高度依赖中国,“指数” 11个样本中就有4个出自该集团。

  周牧之教授指出,“中国已经从‘中国制造’单引擎推动的经济体蜕变成‘世界工厂’与‘世界市场’双引擎推动。虽然事业领域完全不同,但无论是马斯克,还是阿尔诺,很大程度上都是中国市场成就了两位全球首富。今天,在全球最大汽车市场的中国,已经成长起以比亚迪为首的一批EV制造商能够与马斯克的特斯拉一争高下。作为全球最大奢侈品市场的中国还需要多少时间来催生出自身的国际顶级品牌,让人拭目以待。”


  该文发表在2023年6月29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一张珍贵的全家福,追忆祖父周立波的回湘岁月

周牧之

■编者按:

六一儿童节,东京经济大学教授周牧之撰文回忆半个世纪前的童年。通过一张旧照片,讲述了祖父周立波回湘工作的经过和文革的遭遇,以及自身的童年岁月和来自家庭的熏陶。


  我的童年与祖父周立波在文化大革命前后的际遇密切相关。祖父出生湖南,青年时代为求学、革命和抗战曾经四次出走家乡。新中国成立后,却早在1955年就一头扎回老家益阳长期生活,创作了长篇小说《山乡巨变》。正当壮年的祖父能够毅然摆脱《晋察冀边区印象记》、《战地日记》、《暴风骤雨》等名篇巨著带来的鼎盛名声,离开京城的荣华,的确是家乡情缘深厚。祖父虽然从1958年起就担任湖南省文联主席,但实际上只是一个名誉职务,并没有对湖南文坛有太多介入。

周立波《暴风骤雨》《山乡巨变》

  1962年祖父正式从北京回湖南工作,还从全国邀请了康濯、蒋牧良、柯蓝三位湖南籍大作家回湘。康濯、柯蓝曾经是祖父任教过的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的学员,是成名已久的小说大家。蒋牧良更是老资历,早在1930年代就参加了“左联”,1958年担任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与祖父相同当时也只是名誉职务。

  中南地区的当家人,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力挺祖父回湘,指示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要创造优越的工作和生活环境。遵照陶铸的指示,张平化亲自选地拨款,在省委大院附近的春华路辟了一个小院,为周立波和蒋牧良、康濯、柯蓝每人修建了一幢小楼。

  省文联秘书长谷曼是位能干人,从拨给四栋小楼的专款中挤出一笔经费,在小院里又修建了一栋三层楼的宿舍。本身就是省文联干部的父亲带着母亲、姐姐和我住在这个宿舍。同在一个院子里祖父宽敞的小楼自然成为我们姐弟躲猫猫的好藏所,我还闹出了一系列诸如偷吃爷爷胃药之类的顽劣乌龙。

  1962年11月,在祖父的主持下,湖南省召开第三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大会选出主席周立波,副主席蒋牧良、康濯、胡青波、铁可、魏东明、蒋燕、周季平,秘书长谷曼,副秘书长王剑清、王之宪,可谓是衮衮诸公,为培育湖南文化事业排布下庞大阵容。这次一贯厌烦行政工作的祖父还亲自担任了省文联的党组书记。

  中国文联派遣了以国歌词作者田汉和与祖父有“南周北赵”之誉的赵树理为首的一批著名作家、艺术家专程到长沙祝贺大会召开。陶铸也从广州赶来,带领中南局书记金明、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书记周里等一干主官要员出席会议,强调要“坚决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会议气氛活跃,空前盛况,一时传为佳话,也为后来的文化湘军崛起奠定了强大基础。

周仰之《流风》《梦思故国静听箫》两书对周立波和他所处的那个大时代进行了生动和独到的描述。

  可惜好景不长,1966年文革爆发,祖父三番五次被江青点名,又卷入周扬一案,自然难免劫难。在经历了造反派夜袭寓所、游街批斗等种种暴行之后,祖父最终被人揪走长期失去音讯,我们一家也被赶出了春华路小院。

  直到五年之后形势才出现本质上的转变。1971年7月,美国总统特使基辛格秘密访华,打破了中美两国长达22年的相互隔绝,中美关系迅速升温,同年10月新中国夺回了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席位。半年后的第二年2月尼克松总统到访北京,发表中美上海联合公报,中美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

  2009年在中国经济规模超过日本之际,我与《日本第一》和《邓小平传》的作者,哈佛大学傅高义教授做过一次对谈,询问过1970年代初美国对中美关系的定位。傅高义说他问过基辛格是“准同盟关系”。正是这种“关系”打破了冷战平衡,最终导致苏联的败落和解体。因此我一直认为改革开放应该从1972年算起,是毛泽东与尼克松的握手给中国打开了西方的大门。

2010年2月10日新闻周刊《Newsweek》封面故事《日本第三》周牧之与傅高义对谈

  国际形势的变化,影响国内政治气候,祖父的境遇也逐渐缓和。1973年10月15日,父亲被专案组通知到省公安厅将祖父接出并送到湘江西岸的五七干校。母亲在日记中准确的记录下了这个祖父处境发生重大变化的日子。

  在五七干校,重获自由的祖父可以请假外出。10月20日进干校后的第一个周六,爷爷来到了长沙市第七中学我们的住处小住。从春华路小院被赶出后,我们迁居到了母亲工作的七中。

  七中位于当时长沙的城乡结合部,生活条件艰苦。祖父来访时我们居住的宿舍只有两间陋室,厨房与邻居共有。屋里的地面既不是地板,也非水泥,直接就是泥土。湖南多雨潮湿,地面常常渗出水来,每天早上用煤渣吸收渗水是我的日课。所谓的天花板只是一块简陋的篾席,晚上能听到老鼠在上面奔跑。最要命的是院子里近50户人家只有一个水龙头,而且因为水压不足,水量往往只有滴滴答答。通宵达旦地排队接水挑水就成了我这个小男子汉的职责。这个重任让我枉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祖父,却没能长到一米七零。好在无独有偶,这个院子里的一众男孩好像也没有谁长成了高个子。

  早起买菜是我的另外一个日课。那时国营市场供应匮乏,买肉要凭肉票,蔬菜品种单一, 而且卖相都很难看。然而自由市场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从肩挑手提的农民手中可以买到各种新鲜蔬菜和鸡鸭鱼肉蛋,只是当时这种自由市场是不被允许的。正是因为“非法”,家里派我这样的孩童出来买菜,也算是一种风险规避。交易往往是在天还没有亮透的黎明时分进行,等到有人喊“治安的来了”,喧闹的市场就会在一瞬间做鸟兽散。清晨清爽的空气和市场上讨价还价的烟火气息是童年美好的记忆,以至于后来出差抑或是旅游世界各地,总要去当地的早市看看,一方面想找回些许对童年的追忆,另一方面集市是观察风土人情的最好处所。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祖孙三代迎来了难得的团聚欢愉。乐在其中的爷爷啧啧称赞我们“生活殷实”。因为在艰苦中还能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而得到表扬,母亲为此得意一辈子。

  第二天是周日,一家老小同游烈士公园。在公园里邂逅了当年祖父邀请回湘的柯蓝,这位大作家抱着祖父禁不住失声痛哭。文革期间柯蓝家横遭迫害,长子竟然被造反派残害致死。两位老人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至今让我刻骨铭心。柯蓝小说《深谷回声》后来由陈凯歌执导,张艺谋摄影拍摄成《黄土地》而再度闻名于世。

  那天在公园里还巧遇七中宿舍隔壁邻居赵秦生叔叔,这位曾经留学苏联的学者正好带了相机,为我们拍下了文革期间初见曙光时珍贵的全家福,那一年我10岁。

1973年10月21日,周立波结束监禁生活后的第一个周日,于长沙烈士公园。祖父周立波、父亲周健明、母亲徐裕豪、姐姐周仰之和周牧之。

  第三天父亲一大早将祖父送回五七干校,结束了这次难得而短暂的团聚。此后爷爷时常来七中与我们相聚。湖南河川纵横,水系发达,在七中的近旁蜿蜒流淌着一条浏阳河。这条原本籍籍无名的湘江支流,因为母亲堂兄徐叔华创作的《浏阳河》唱响中华大地而名动天下。七中宿舍的孩子们喜欢去河里游泳,但是浏阳河不仅暗流涌动,不时还有长长的木排顺流而下,其实是一个相当的凶险之地,每年都有人溺水。

  虽然有风险,喜水的祖父却不肯放过这个热闹,经常撺掇姐姐和我一起去浏阳河游泳,母亲最害怕我们搞这样的冒险活动。记得有一次祖父一边带着我们往河边跑,一边还顽皮地嘱咐“要顶住!”,让我们不要回头搭理在后面追赶的母亲。

  坐在到河对面去的渡船上,爷爷喜欢滋滋有味地听艄公与渡客的搭讪,回家的路上还会在称赞长沙俚语的生动好听之余,给我们解读这些闲聊言语中的精彩之处。现在想来,这些归途余韵是我们姐弟人生中宝贵的文学熏陶。

  祖父能够用并不熟悉的东北话,又用家乡益阳话分别创作出《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两部极富语言魅力的名著,都源于这种对乡土语言的敏感与热爱。

《山乡巨变》群雕 (黄剑)

  有其父必有其子,同样是作家的父亲周健明也喜好观察生活,一有时间就溜达进大街小巷,下馆子品味家常风味,钻巷子观察人生百态,扯闲谈欣赏市井言语。记得那个时候去火车站迎来送往的一大风险是可能把父亲走失。当然一番折腾之后,都能在车站附近乱哄哄的摊贩区里找到与人聊得起劲的老爸。

周健明《柳林传》《柳林前传》《湖边》

  对平常生活的欣赏和爱好观察可能刻入了家族的基因,我们姐弟虽然都是出身工科,姐姐能在人到中年开始写作而有成,我能半途出家转学经济,或多或少都得益于这种传承。

  46年后的同一天,2019年10月21日,于《伟大历程 辉煌成就—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大型成就展》中国文学作品获得“斯大林奖金”条目下。父亲周健明、母亲徐裕豪、周牧之和女儿周安楠。条目写道:1952年3月,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和歌剧剧本《白毛女》荣获1951年度科学和文化艺术“斯大林奖金”。


该文发表在2023年6月1日的中国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