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河都市研究院
■ 编者按:
每一个好的作家都有他的根,周立波的根在老家益阳清溪村,即使在功成名就之后也要再回到老家扎根创作《山乡巨变》。周立波长子周健明的根则在洞庭湖区的汉寿、南县,这源于他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这个地区。从《湖边》到《柳林前传》再到《柳林传》,七十多年来他的长篇小说都是在替洞庭湖区的社会变迁叙事写史。周健明热爱湖区,湖区人民也回报了赤忱的情谊。在周健明去世后,从湖区走出来的国家一级作家杨远新先后三次撰文纪念,生动地描述了相互的交往和周健明对湖区的深厚情缘。
纵观几千年的中国文坛,子承父业有之,但少而又少。在新中国的湖南文坛,有一对周氏父子,可谓把子承父业推到了顶峰。其父是前湖南省文联主席、党组书记、斯大林文学奖获得者周立波。其子是曾担任湖南省文联执行主席、党组成员、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的周健明。
周立波的代表作《暴风骤雨》《山乡巨变》,所流淌的文学琼浆,滋养了新中国几代人。周健明的代表作《湖边》《柳林传》,所散发出的芬芳,成为新时期人们喜爱的精神食粮。他俩因如此杰出的文学成就,被人们誉为文豪父子。纵观这对文豪父子的作品,其间蕴含着一种特殊的传承关系,那就是都充满了对农民的大爱。父子俩的作品都姓农,都紧紧围绕农业农村农民做文章。
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前者描写以萧祥为队长的土改工作队开进松花江畔的元茂屯,发动和组织广大贫苦农民开展对恶霸地主韩老六的斗争。处决了韩老六后,韩老六的弟弟带领土匪武装进屯,进行反攻倒算,企图扼杀新生政权。在共产党员赵玉林和青年农民郭全海的先后领导下,斗垮了阴险狡猾的地主杜善人。此后郭全海报名参军,踏上了解放全中国的新征程。《暴风骤雨》以磅礴的革命气势、鲜明的阶级爱憎以及丰满的人物形象,再现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农村暴风骤雨般的阶级斗争。这部小说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结构严谨,人物惟妙惟肖,语言富有地方色彩。《山乡巨变》完整地描写了湖南省一个叫清溪村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从初级社到高级社的发展过程,艺术地展现了合作化运动前后,中国农民走上集体化道路时的精神风貌和新农村的社会面貌,剖析了农民在历史巨变中的思想感情、心理状态和理想追求,具有鲜明的时代感和浓郁的地方特色。
周健明的长篇小说《湖边》《柳林传》,前者是一部反映上世纪五十年代洞庭湖畔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作品。作者通过日常的生产劳动、工作关系、家庭亲友关系和爱情波折,细致描写和反映人们在这一历史变革中的生活面貌和随之而来的变化。以娓娓道来的笔调讲述那个年代和独特的地理环境里发生的故事,具有一种朴素和清新的美感。后者围绕柳林垸的变革历程,追踪主人公杨青林的足迹,勾勒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洞庭湖区生活的风貌。用饱满的笔触描写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前引起的萌动和变化,揭示了社会、生活和人性的丰富与复杂。小说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与史料价值,再现了一个时代农村生活的变迁。
周健明老师离世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柳林传》,很气派,一片生命之绿。他收到样书,看了内容介绍后,当即提笔写下赞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句话:“不愧全国一流,短短两句,就将全书特色,概括无余,难得!”他夫人徐裕豪应我要求,对《柳林传》拍照时,发现他夹在书里的信稿上文字。她告诉我:“这可能是他的绝笔。”并感叹:“呕心沥血之作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他死可瞑目了。”
这对文豪父子的四部长篇小说都是用地方语言表达。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中青年农民,都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从出版传播形式而言,父子生前各自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两部以上长篇小说,难度大,规格高,属他俩首开先河,迄今无二。这不能不说是子承父业的典范。
可是,周健明则从未喊过攀登、超越的口号,一切以行动说话。
当年就连与他在同一间办公室共事达三年之久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就是周立波的儿子。如今已经85岁高龄的老作家、《小溪流》杂志创始人、原主编金振林,在2022年1月18日这天,即缅怀周健明逝世一周年的时候,他给周夫人徐裕豪写了如下文字:
“健明在作协,和我在作协套间办公,桌子相对,天天相见,我却从未听他提起过父亲的名字,我根本不知道他就是周立波的儿子。在外边套间办公的是刘云和郭成年。当时作协就是我们四个人。”
同一天,金振林又在给我的微信中深情地回忆:“我调作协,是蒋老(时任省作协主席蒋牧良)派郭成年下去了解作者情况,衡阳文联唐周同志把我介绍给他,回长沙后他从资料室找出我的作品,呈蒋老,最终由文联党组书记立波师拍板,决定调我。我于1964年6月13日进入文学殿堂。我与郭成年虽有些观点不一,但我在回忆录里也没忘了他和唐周,也是我遇见的贵人之一。试想,如不入作协,在专区文联当干事而已。中国的事情,内因离不开外因,凭个人是行不通的。当然,一个人的成就离不开个人奋斗!”
我接受周健明耳提面命几十年,聆听过他多场讲座,他从来就不喊高大上的口号,也不宣扬那些虚伪的理论。他从不利用手中的权力与他人相互吆喝、相互贴金、相互重点扶持、相互隆重授奖。他眼看别人打着周立波的牌子招摇过市,捞取政治资本,他则除了暗暗继承父亲的遗志,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外,就连父亲的大名和大作,也从不当众炫耀与提及。
1983年他到汉寿,时任汉寿县文化馆馆长曹逸兴请他给汉寿作者讲课,他欣然应允,讲座在文化馆举行,全场满座,笑声、掌声不断。全程他都未提及父亲的名字和父亲的作品。1985年6月他应邀到汉寿出席“沧浪笔会”,15日上午,他与金振林一起在汉寿县招待所五会议室,同台为800多名文学爱好者传授创作经验。首先由他讲两个小时,全程他都未提及他父亲的名字和父亲的作品。只在金振林满含深情地讲到:“立波老师把我从地质勘探队,调进省作家协会,第一次找我谈话时,对我提出希望,要我埋头写,写完两吨纸,你的好作品就诞生了。这是他给我指点的创作方向,我每时每刻都为之奋斗。”这个时候,一旁的周健明才插话说:“他传给我的创作经验,对我提出的创作希望,也就是这句话。”金振林的语气很激动,他的语气则很轻淡,但收到的效果是共同的:震撼了现场800多颗心。
周健明从来没有提过要攀登父亲奠定的文学高峰,也没有提过要超出父亲的文学成果。每当人们谈及这些,他都是微微一笑,除了行动,没有豪言壮语和哗众取宠的回答。我想到那些把自己打扮成周立波再世的人,与周健明的行为比较起来,不知是否感到脸红。
金振林的一生受惠于周立波的培育和关爱,如今已然成为儿童文学大师。他一直对周立波故居的建设十分关注。在纪念周健明逝世一周年之际,他向徐裕豪教授提出建议:
“健明于汉寿、南县情况,从小杨(杨远新)《怀念文学大师周健明》文中第一次见到。由此联想到有一事多年前跟你提过,益阳既有立波故居纪念馆,请把他的灵柩请回,魂归故里,像沈从文墓在凤凰一样,你目前头脑清醒,身体健康,办此事非你莫属,到下一代就麻烦了。切记!”
徐裕豪的答复是:“谢谢你的好意,益阳山乡的振兴,领导很重视,群众很支持,我们家里从没考虑过关于自己的事,从没提过半点要求。所以,金老师所提建议,我现在也不会提及。”
父亲做人温和低调,儿子做人谦虚谨慎,就连周氏每一个家人都是如此,这是何等高贵的家风。
就连去年1月17日我发表了《怀念文学大师周健明》一文之后,徐裕豪也不忘给我以鼓励:“小杨先生的文章让我想起过去许多的事。那次从汉寿回来,健明多次夸赞远新夫妇,说你们热情能干,文章写得好,字写得漂亮。说金老师工作班子得力。”
徐裕豪还深情地表示:“细读远新长文,最难得的是汉寿内容。健明对那方土地情有独钟,每遇那方人,比方装修工里的小青年,他必另加看重,问长问短,恨不得盘问出那人爷爷是他当年的老相识。他告诉我在那里工作时人人呼他小老周,他忘不了拿着政府补贴的小纸条,走进户户贫困农民家时的喜悦心情。武圣宫、柳林嘴不离口,我有时忍不住调侃他:你干脆姓柳好吧!”
“再回到汉寿话题,远新是汉寿人,文中所述汉寿沿革及活动当时情状,非常珍贵,弥补了我和子女对健明了解的空白,一段重要的人生历程!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伴侣,总是忙忙碌碌为杂事分心,对健明一些重要的经历很多勿略,他在文联的办公室我从未进去过,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和哪几位同事一室工作……。这些都是小事,倒是他心神时时向往的汉寿、南县一带,那是他工作的起点,是他写作的基地。天若假年,很想静静地去看一次,也算我个人的朝拜吧,若有这机会,必是不免心潮起伏,当年人事必有变迁,所以只想静静走一遭,只奢望有远新夫妇引导。”
徐裕豪还对我文中的小误差作了认真纠正:“健明在沅陵时,由于父母忙于革命工作,曾将他送到孤儿院,他弟弟是留在家乡由爷爷奶奶照看,没进孤儿院。”
也是同一天,徐裕豪给金振林的微信中说:“远新同志饱含感情写就长篇悼念文章,我和子女非常感动,非常感激。”
她又补充:“我们那时都很忙,一家人起床后就各自上班。八十年代初,回到八一路宿舍,我才慢慢认得一些文联作协的人。如果回长沙,定会看望你们夫妇,也想一起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健明父子和文联关系深,我了解多点,也可丰富家庭传承的内容,孩子们五湖四海,但家族的根源还是该知道的。”
她说:“明日祭奠,除人文社新版《柳林传》和几篇纪念文章之外,更加上远新此文,告慰健明。”
周健明传承父亲的红色基因,保持清正家风,不仅影响了夫人徐裕豪,还言传身教给了他的儿子。早在延安时期,周立波与帅孟奇就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情谊。上世纪五十年代,周立波回益阳清溪乡当农民,为创作《山乡巨变》积累生活素材。那时,身为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帅孟奇曾前往清溪乡,对他探访看望,两人在田间作倾心交谈。
周健明对帅孟奇敬重有加。1984年11月,我在汉寿创办《沧浪》文学期刊,请帅孟奇对家乡作者寄语,帅老得知周健明几次深入汉寿湖区体验生活,很高兴,同时对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周健明得知,邀请我到他办公室,仔细了解详情,把帅孟奇托给他的话,亲笔抄录留存。
1987年春节前夕,周健明领着儿子周牧之,拜访看望帅孟奇,聆听90高龄革命老人的教诲。对于这次拜访帅孟奇,已尊为东京经济大学教授的周牧之始终记忆犹新,他于2022年1月23日写下文字回忆:
“1987年,我与父亲一同去见了帅奶奶,当时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刚刚去世的祖母姚陵华(又名姚芷青)的生前身后事上,帅奶奶与父亲交谈了许多祖母从事地下党工作时期的人和事。1988年我在出国留学前,又单独去向帅奶奶辞行。帅奶奶叮嘱我留学一定要做出成就,为干部子弟争气。为此,还举了两位她亲自带过的干部子弟留学有成的例子,希望我当作榜样。其中一位是刘少奇的长子,但不幸后来被迫害致死。说到痛心之处,帅奶奶颇为激动。”
5.根植大地,热爱农民
周健明每次到汉寿,都是搭乘长途客车,没有自带小车。以他的身份和级别,是完全可以自带小车和司机的。他说从省城搭乘客运长途汽车下县城,乘车过程中的四五个小时可以更好的和农民攀谈,了解农业农村的真实情况。
他一到汉寿就深入农家,察看农情,走访农贸市场,以此了解农民生活水平是否提高,农村经济是否得到发展。位于西洞庭湖畔的汉寿县酉港公社柳林嘴大队,是他年轻时洒下汗水的地方,他创作《柳林前传》《柳林后传》期间,曾几次对这里进行回访。他像父亲那样根植大地,热爱农民。
人生总会留下许许多多的遗憾,有的遗憾可以弥补,有的遗憾则无法弥补。我身为湖南人,又身为文学路上的追梦人,此生无缘亲耳聆听中国革命文学的开山大师,湖南文学的奠基人,茶子花派的创建者周立波老师的教诲,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我本来是可以不留下遗憾的,当年只要我胆子大一点,自己的梦想就变成了现实。周立波大师历经十载磨难重掌湖南文坛,接连在《湘江文艺》发表《湘江一夜》《战地日记》等不朽名篇,那三年时光里,我有几次被召到《湘江文艺》修改作品,多次出入曾经专属他的小红楼,如果我向周健明老师提出引领我朝拜的请求,我想他是会满足我的愿望的。因为那时我与他已经有了两年的交往。可我总以为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没想到,他在逆境中留下的病根过早地夺走了他的生命。他逝世的那天,我正躲在西洞庭湖畔的老渡口老家埋头修改长篇小说《春柳湖》,当从收音机里闻听低沉悲壮的报道时,我只能捧起桌上被划下许多重点记号的《山乡巨变》而独自流泪。
好在有幸得到了他的长子周健明长期对我的培养教育,这种遗憾得以补偿。在我的印象中,周健明就是周立波的化身,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周立波所作所为的延伸。
因了周健明,周立波的事业被光大。
他不愧是周立波的好儿子!
该文发表在2023年1月18日的红网上,并被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杨远新:怀念文学大师周健明
人世间唯有真情和真爱,永驻蓝天碧水间。
曾经担任过湖南省文联执行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名誉主席、《理论与创作》主编的周健明老师,于2021年1月18日逝世,离开我们已经一周年了,但他生前给我的真情,予我的真爱,像湘江水一样长,如南岳山那般高。这一年来,每每想到他,这种内心的感受尤为强烈。这种情感是我与他交往几十年的日子里,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在他生前,我从未对他表露过,今天,我想说,我想大声说,敬爱的健明老师,你能听见吗?
1.小红楼与蓝衣男子
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每年都会有一两次机会,被《湘江文艺》召到编辑部修改作品,时间最长的个把月,最短也有十来天,免费住在省文联大院1号楼5层的内部招待所,在机关食堂用餐,每改一稿就送到编辑部听取老师们的意见。
当时的《湘江文艺》编辑部,就在1号楼南面一座绿树掩映的两层小楼里,红墙红瓦,被称之为小红楼。
小红楼与高楼之间有一块水泥铺就的场坪,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每遇晴天的晚上,我就提把小凳子,到红楼与住宿楼之间的场坪里,与机关干部职工和他们的家属一道收看电视节目。
那些日子里,我总会在场坪、在食堂、在红楼看到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夏日白衬衣,冬天蓝布衫,一头微卷的黑发,一副闪亮的眼镜,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他无论对谁都是笑眯眯的,说话声音清秀,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我暗暗观察和分析他的身份。
突然有一天,我与他在小红楼里正面相遇,他笑容可掬地问道:“小杨,你的作品修改得怎么样了?”一口标准的益阳话,柔和、亲切,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我。我受宠若惊,用标准的汉寿话连声回答:“修改得差不多哒!差不多哒!”接下来就不晓得怎么说了。此后,我很想弄清他的身份。
时间到了1980年的春天,得知《小溪流》创刊,我很高兴,正好手头创作了儿童文学作品,便送到创刊人金振林老师手上。他亲切又耐心地辅导我修改。
我向他打听蓝衣男子的情况。他向我作了介绍,我听了惊讶不已。倒不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而是因为金振林老师还给我介绍了有关他的一些小故事,虽然不惊天动地,但令我肃然起敬,以至深深影响了我一辈子。
金老师首先介绍说:“你向我打听的这个人,他就是湖南省文联原主席、著名作家周立波老师的长子,名叫周健明。我和他同一间办公室,两张办公桌面对面三年,我从没听他提起过父亲的名字。你不难想象,他平时为人处事是多么的谦虚低调。”
金老师介绍,周健明是个吃尽了苦的人。在他尚年幼的时候,由于父亲长年在外从事革命工作,母亲也要从事地下党工作,不得不将他送进了沅陵的孤儿院,弟弟是留在家乡由爷爷奶奶照看。后来,哥哥周健明成长为文学家,弟弟周彥邦成长为科学家。
我想起平时观察到的周健明老师那种温文尔雅,和善可亲的模样,内心对他越发敬重。此后只要有机会见到他,我都会主动打招呼,他总是笑眯眯地回应。当他得知我是汉寿人时,他两眼放光,显得有些激动地说:“我1949年参加革命工作的第一站,就是在汉寿六区。”
他毫不掩饰对汉寿的特殊感情,眷恋那片红色沃土和红色沃土上的人们。他把对汉寿的特殊情感,凝聚到了我身上,热情地邀请我上他家里做客。
这一年冬天,我去他家,有幸见到了周健明老师的母亲。我印象中,是周健明老师与母亲一起过春节。老人思维敏捷,开朗健谈。后来当我读到她孙女周仰之为祖母写的大部头传记时,更加了解了这位伟大的女性,我被感动得泪流不止。
走近周健明,听了他的谈吐,见了他为人处事的方式,对重要事件、重要问题恰到好处的把握、拿捏,你有脾气都会被感染得没有脾气,你浮躁不安的心马上会变得像没有风的湖水,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渐渐的,他成了我心中的大佛。生活、工作中我每遇到不顺,每当想发怒时,我想起他那双微微含笑的眼睛,马上会变得心平气和。
2.他始终坚持生活是创作的源泉
对一个作家的敬重,除了人品,就是作品。当了解了他的作品之后,对他的人品就会更加地敬佩。
我最先读到的是他的长篇小说《湖边》,1958年创作,1979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接着又读到他的儿童中篇小说《星星无泪》,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9月出版。他对洞庭湖区农民的深情,他对少年儿童的热爱,这无形中又加重加深了我对他的尊敬之情。我从阅读他的作品中,学习和积累反映洞庭湖生活的经验。
我抓住每一次单独与他相处的机会,向他讨教反映湖区农村生活,刻画湖区农民形象的经验。他给我讲得最多的是自己在湖区工作的那些日子里,与农民交朋友的故事,然后列举作品中的人物。他给我强调最多的一句话:“要善于捕捉每个人物的特点,你的作品就不会与别人的作品雷同。”这话给我的启发特别大。我为了做到这一点,一支钢笔、一个小本子不离身,生活中发现哪个人物有特点,我就立马记录下来。
1980年7月15日至8月31日,湖南省作家协会和刚刚创刊的《小溪流》杂志社在南岳磨镜台宾馆举办读书会,我当时还没有发表一篇像样的儿童文学作品,可时任《小溪流》编辑部主任的金振林老师就向我发出了邀请。我上山以后珍惜这一难得的机会,一方面认真聆听陈伯吹、康濯、周健明、谢璞、金振林、邬朝祝等前辈作家授课,课堂上尽可能全面记下他们介绍的创作经验,一方面刻苦钻研原著。期间,我写了一篇读书笔记《一串永不磨灭的闪光脚印——决心走周立波老师的创作道路和学习他的创作风格》。我送到他下榻的一号楼,请他指教。他对我文中的几段话划下了粗线条:
“周立波是个具有强烈现实主义倾向的作家。他的作品写实性极强,充满真实再现生活的魅力。他的艺术风格的主流是质朴、幽默、自然和清新。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篇章结构上吸取中国古典章回小说之长,每一章集中刻画一个人物,描写一个事件。大多采取以人系事的手法,全篇不只是用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编织起来,而是靠一个个人物在矛盾冲突中独具个性的活动贯穿起来。”
“他的小说和其他现代小说迥然相异,每一个章节大都可以独立成篇。在塑造人物上,他多用单线条式的“白描”,重在神似上见功夫,他借鉴中国话本小说和讲唱文学的艺术手法,着力通过人物的行动来刻画人物性格。”
“他学习和继承中国古典诗词写景状物、情景交融的传统技法,擅长通过生活环境的描写和生活气氛的烘托、渲染,来表现特定的色彩、情境与人物命运。”
“在人物语言上,他多用通俗易懂的群众口语和经过提炼加工的方言土语,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和泥土气息,使人读来如坐春风、如沐春雨,有新鲜、活泼之感,作为他家乡读者的我,就更觉亲切、喜爱。”
周健明审阅了我这篇读书笔记之后,我发现他对我更加亲近、更加关怀了,他主动过问我的创作情况。我着重向他汇报了反映洞庭湖渔民生活的长篇小说《春柳湖》的创作进展情况,还有反映水乡生活的儿童长篇小说《欢笑的碧莲河》的大致构思。他听了很高兴,鼓励我克服一切困难,一定要把这两部作品写出来。他一再表示:我相信你一定会把《春柳湖》《欢笑的碧莲河》写好。
1981年夏天的第二届南岳儿童文学笔会上,我创作完成了《欢笑的碧莲河》,被收入《中篇儿童小说童话集锦》第一辑。他看了,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鼓励我重写《春柳湖》。他说:“你把《春柳湖》写好了,将填补文学史上一项空白。”
此后,几乎每次与他见面,他都会关心地过问《春柳湖》的创作进展情况。我免不了流露出着急的情绪。此种时刻,他就列举《湖边》从创作到出版,历经20年的全过程。他说:“水到渠成。你下足功夫之日,就是《春柳湖》成功出版之时。着急没有用,要等待时机,抓住时机。只要你把功夫下足了,一旦时机到来,紧紧抓住不放,就是成功之时。”
3.集体搬家
1982年冬,我和省内几位儿童文学作家受《小溪流》杂志邀请,被安排住在湘湖渔场招待所,各自修改加工当年7至8月间在第三届南岳儿童文学笔会上创作的儿童中篇小说或童话,定稿后汇编成《中篇儿童小说童话集锦》第二集公开出版发行。此前,《小溪流》已经把1981年第二届南岳儿童文学笔会上,作家们创作的中篇儿童小说和童话,汇编成了《中篇儿童小说童话集锦》第一集公开出版发行。按照时任《小溪流》编辑部主任、南岳儿童文学笔会主持人金振林的设想,每年办一届笔会,每届笔会出一部《中篇儿童小说童话集锦》。这被视为一项辉煌的儿童文学工程。由于第一集《中篇儿童小说童话集锦》出版发行后,社会反响很大,好评如潮。对于编辑第二集《中篇小说童话集锦》,大家的劲头更足了。每个人都闭门谢客,除了一日三餐相互见个面,其余时间一律埋头改稿,日子过得像苦行僧似的。
《中篇儿童小说童话集锦》工程得到省作协、省文联的高度重视。这天晚饭后,周健明老师在事先不通知,也没有人陪同的前提下,他突然来到湘湖渔场招待所看望我们几个作者。他走进房间,从书桌,到被单,到卫生间用品,逐一仔细查看,然后把大家召集到一个房间,了解每部作品的修改进度。临走时,他对我们几个作者说:“天气寒冷,房间没有空调,其他设备也不是很好。对不起你们!”
他说这话时,我发现他那双眼镜片背后的眼睛里,有波浪在涌动。从表面形式看,他是来随意走一走,实际上他是代表党组来看望作者。这令我们内心非常感激,至于改稿期间的食宿条件差一点,大家本来就来自基层,习惯了吃苦,所以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只要能在《小溪流》刊出作品,心里就满足了。
我们几个作者送他到大门口,临分手时,他轻声对我说:“小杨你陪我走一走吧!”我随他往外走。
湘湖渔场招待所坐落的位置在省文联机关大院东边,由一条八一路相连,相距一两里路,大路两边梧桐掩映。我随他从东向西走,打算送他到省文联机关大门口,我就打回转。
一路上,他向我了解汉寿农村的变化和发展情况。特别是西洞庭湖区近年来发生的变化。因为他曾经在属于汉寿县管辖的第六区工作过,1955年7月,调整县界,第六区所属的14个乡和厂窖镇划给南县,仁友、德寿乡划给安乡,同春、新合、四美、上林、康乐乡划给常德。共划出面积233.5平方公里。尽管六区14个乡镇分散划给了两地三县,但在他的记忆深处,在他的感情之海,仍然觉得那里的土地还是汉寿的,那里的人民还是汉寿的。他骨子里始终保留了对这方热土的真情,对那里人民的挚爱。
那晚,风吹梧桐,沙沙细语,而他的话,与沙沙的梧桐声响配合成绝妙的乐章。他说对汉寿的感情源自在六区参与和经历土改工作的那段岁月。他的长篇小说《湖边》《柳林前传》,都深深打上了这里的烙印。
酉港公社辖区内有个柳林嘴,是东西往来轮船停靠的码头,他听我在柳林嘴搞过农村工作队,每次相见,他都会问起柳林嘴的变化情况。他告诉我,他在六区工作时回益阳、进常德、到长沙,经常从柳林嘴码头登船和下船。我试探性地问:“书名《柳林前传》应该与这里有一定的渊源吧?!”他用食指顶了顶眼镜架,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说:“作家总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热爱的对象,反映到作品中。如同给自己所爱的人写情书。”
这次散步,我向他汇报了下乡调研农村工作,为召开全县万元户、专业户表彰大会做准备的情况,我还特意重点向他汇报了调研的第一站就是酉港公社柳林嘴大队。他很高兴,脸上红光闪闪,眼里神釆奕奕,对农村有哪些发展,对农民有哪些变化,了解得非常详细。我与他来来回回走了两趟,我见天色已晚,要送他回家。他还就农民生活水平是否真正提高,对我问过没完,我开玩笑说:“您还不回去,徐老师会着急,会发寻人启事了。”他笑着说:“她很开明,不像别人家的夫人那样,把男人管得严严的,不给一点自由。”
我送他到楼下,临分别时他对我说:“我听了你刚才介绍的湖区变化情况,我已打定主意,要安排一段时间去汉寿补充生活,为创作《柳林后传》准备充足的素材。”
第二天,我们几个住在湘湖渔场改稿的作者,突然接到时任《小溪流》编辑部主任金振林老师的通知,转场位于韶山路的长城宾馆,我们住进2号楼,两人一个房间,里面有空调,有热水,24小时全天候供应。环境的改变,加快了我们的改稿进度。
当我从长城宾馆修改完儿童中篇小说《小甲鱼的“阿姨”》,时光老人已经迈入了1983年。我回到汉寿,第一件事就是上汉寿县委书记周立民家,向他汇报了周健明要来汉寿补充生活的事。周立民书记听了很高兴。第一句话情不自禁地从嘴里蹦出:“他来唦!我代表县委欢迎他。”还说:“他随时来,我随时陪同。”
4.深入汉寿体验湖区新生活
1983年11月间,周健明专程来到汉寿,在县招待所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走访了柳林嘴,登上大堤,眺望洞庭湖,走下码头,踏上趸船,他仿佛回到了在这里工作的日月,人也变得年轻活跃了许多。
周健明此次汉寿之行,除了体验湖区新生活,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恢复汉寿县文联,与县委主要领导和有关方面负责人交换意见,提出建议,阐述意义。
周健明对恢复汉寿县文联如此重视和关心,是有原因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汉寿县周文庙公社红菱湖大队因从龙口里连年夺得粮食高产,对国家贡献大而成为全省全国的一面红旗,农民作家刘勇、青年作家金振林等深入红菱湖体验生活,创作出了大批报告文学和小说。1964年春,全国诞生了第一个县级文联。两年之后,汉寿县文联停止运转。
这次,周健明看准了全国机构改革这一有利时机,铁了心要把汉寿县文联恢复起来,达到继承父志,繁荣基层文学事业的目的。
大约是1984年9月,周健明又来到汉寿,访问了沧浪渔场养殖场、西竺山乡养鸭专业户。周健明这次来汉寿,特意带上了他的新书《柳林前传》,一部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1983年7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描写洞庭湖农村在新时期发生的变化,器大声宏,居中深涵厚,对农村的发展和变革表现出敏锐的预见性和沉挚的历史感。无论哪一个方面,与他父亲的《山乡巨变》都有着一定的延续性和传承性。他给周立民书记和我各送了一本,并签下了他的大名。我珍藏至今。这次我若不是在旅途,可以从藏书柜里拿出来,与读者朋友们分享。
2020年岁末,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周健明的大作《柳林传》,这是该社继周立波1959年出版大作《山乡巨变》之后,长子周健明在1979年出版长篇《湖边》,1983年出版《柳林前传》,时隔37年之后又出版由《柳林前传》与《柳林后传》合二为一的《柳林传》。父子两代人反映湖南农村生活的重要长篇小说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足见父子俩在中国文坛的地位之高。从《柳林后传》描述的内容来看,他那次深入汉寿补充的生活,全部派上了用场。两代人凭借着对乡土的眷念与执着,用三部长篇小说,为湖南农村剧烈的社会变迁描绘了一部跨越半个世纪的史诗。
无论是他的《柳林前传》,还是《柳林后传》,以及共同组成的《柳林传》,这些作品都成为我创作长篇小说《春柳湖》的范本和样板。因为这些作品中,包含他博大精深的文学功底和理论修养,他的作品构思新奇精巧,文笔曲折委婉,情节跌宕跳跃,人物刻画栩栩如生,泥土气息浓郁,具有史诗性质。他的小说传承了他父亲周立波的小说艺术风格,乡土味、民俗风、抒情性和典型性堪称“绝技”。《湖边》《柳林传》将乡土风俗与诗情画意融会于社会变革中,发掘深沉的民族意识与人物典型性格,展现了情感世界的复杂和动人的艺术光彩,获得文艺界的广泛赞誉,尊称他为文学大师。
周健明在1983年11月和1984年9月,两次到访汉寿期间,他两次都主动上汉寿县供销合作社看望了抗美援朝战斗英雄戴笃伯,了解他为农民解决困难的事迹。戴笃伯要在机关食堂招待他。他推托,理由是下次再来。戴笃伯亊后对我说:“健明同志是不想给别人添半点麻烦的人。你跟着这样的老师,会学到很多东西。”那两次,他俩都留下了合影,如今成为了珍贵的影像。1985年1月问世的《沧浪》创刊号,登载了他俩的合影照。
的确,我只要接近周健明老师,就能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1983年5月29日,《小溪流》在长沙举行全国少年作文征文评奖授奖大会。此前两天,也就是5月27日下午,著名作家叶君健、苑茵夫妇抵达长沙,由大会工作人员李振威、张广海陪同,从火车站直奔韶山。因为叶君健、苑茵夫妇多年来有个宿愿未了,那就是要瞻仰毛泽东故居韶山。这次从北京起程来湖南前,夫妇俩就表示:希望入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赴韶山瞻仰毛主席的故居。
周健明、未央、谢璞连夜赶往韶山,从长沙到韶山的路上,金振林老师安排由我作陪。
车上,两个多小时,三位老师谈话内容虽然广泛,但最根本的还是如何繁荣湖南文艺创作。谢璞老师提议,把下一届儿童文学笔会放到益阳周立波故里举办。谢璞老师的用意很明显,一是出于对立波老师的敬重,二是要全省儿童文学作家向立波老师学习。周健明老师说:“那不妥!”未央老师立即反问:“有什么不妥?”周健明老师知道自己父亲在两位同事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他耐心解释:“不妥的原因有两条,一是七八月间的益阳,天气闷热,远比不上南岳磨镜台凉爽,不适宜作者们创作。二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搞个人崇拜。周立波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作者,回到家乡体验生活,写出小说《山乡巨变》,也纯属正常工作。”我从没见未央老师与人发生过激烈争论。这次他和谢璞老师一起,对周健明老师的观点给予了激烈的批驳。我在一旁可是大受教益。也就是从他们的激烈争论中,我才知晓,未央、谢璞、刘勇、孙健忠、金振林等这批湖南省文联的专业作家,全都是周立波老师从北京回到湖南,任省文联主席期间,当他们还在工农兵岗位上进行业余文艺创作时,就加强对他们的培养,关键时刻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调进了省文联做专业作家,撑起了湖南省文学创作的半壁江山。这时的周健明老师也不像平时那样温文尔雅了,与他的两位同事加兄弟争得面红耳赤。
争论还没完,小车驶进了韶山宾馆1号楼。周健明老师领头直奔叶君健、苑茵夫妇的住地。李振威、张广海迎上来,说是叶老夫妇已经进入房间,准备休息。我提议请服务员向叶君健老师报告一声。周健明老师果断地摆摆手说:“不可!”于是他们三个都在客厅沙发坐下来,静静地注视着叶君健、苑茵夫妇下榻房间的灯光,直到室内灯光由明转暗,整座1号贵宾楼都已进入睡眠状态,周健明老师才带头起身,悄然走向为他们事先安排好的房间。
第二天早餐前,周健明、未央、谢璞三位老师都提前来到1号楼客厅,恭候叶君健、苑茵夫妇。当天,三位省文联领导,陪同叶君健、苑茵夫妇参观了韶山。
5.认真抄录帅妈妈对他提出的希望
周健明老师对汉寿的感情,除了他年轻时曾经在那里工作过,还出自于他对帅孟奇的敬重。两代革命人之间的这种特殊感情,我是在1984年发现的。
自1983年的机构改革中汉寿县文联恢复以后,为了给全县广大业余作者提供一个发表作品的园地,创办了《沧浪》文学期刊。1984年11月,老一辈革命家、新中国成立后长期担任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帅孟奇同志回汉寿家乡视察,时任县文联副主席陈定熙带着我,就如何办好《沧浪》,向她请示汇报。
在县招待所索园小楼204号房间,帅老和她的秘书陈双璧热情地接见了我俩。帅老指示我们,要想把《沧浪》办好,必须以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指针,始终坚持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才能出好作品,才能出大作品。她以周立波创作《山乡巨变》为例,作了深刻的阐释。
帅孟奇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把《沧浪》办起来是很好的。既然办了,就要办好。首先,要组织广大作者深入群众,了解实际,投身到建设四化的火热生活当中去,多写些反映现实的作品。使人们读了,不仅得到艺术享受,还要受到思想教育。过去,周立波写的小说,人家都喜欢看。你们都是看过他的小说的啦!大家都认为他是属于一等文化人。他写的小说,都是实际体验的结晶。他在沅陵办过《抗战日报》,在上海坐过国民党的监狱,在延安担任过‘鲁艺’的教员,亲身参加过土地改革运动。具体点讲,他的优秀小说《山乡巨变》,就是在益阳经过长时间的生活体验后才写成的。那时,我到益阳去看望他,正遇到他和群众一起挑土。他挑又挑不起,一走一歪,还是坚持挑。他写的《暴风骤雨》,也是有实际体验的,所以获得了斯大林奖金。前面我不是问到周立波的儿子周健明到汉寿来过没有吗?我是希望周健明也像父亲那样,多到实际生活当中来体验。周健明写的东西很多,也写得很好,但还赶不上他的父亲。当然,他经常到实际生活当中来,又不断地写,总有一天会赶上去的。你们要在县里培养出一批作者,首先应该从狠抓深入生活入手。上面的同志要下去很困难,有种种不方便。作为县里的作者,时刻处在实际生活当中,只要留心观察,处处做有心人,就会发现很多宝贵的东西,就有写不完的第一手材料。”
帅老关切地问:“周立波的儿子周健明到汉寿来过吗?”她听了我们的回答,满意地笑了。她还拿周健明与其父亲周立波作了比较,主要是作品方面的比较,嘱咐我们向他转告。希望他写出好作品,力争超越自己父亲作品的水平,真正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样他父亲九泉有知,也会感到特别高兴。帅老说到这里,发出了一串源自肺腑的笑声。
我把这次接见的过程如实记录下来,发表在了报刊上。中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研究》作了转载,把标题改得更加醒目:《帅孟奇在家乡谈文艺》。周健明老师看到了,通知我上他的办公室,对我作了详细地询问,在他口中,对帅孟奇既不称部长,也不称帅老,一口一声帅妈妈,就像帅妈妈就在他面前一样,叫得好亲切,我听了都觉得心里暖融融的。本来我在文中已经把帅孟奇的谈话记述得很详细了,但他还不满足,问了又问,帅妈妈对他还提了一些什么要求,还拿他与父亲作了哪些方面的比较。我尽量地介绍得详细一些,我见他还要挖树盘根。我索性将记录本放到他面前,他高兴地接过,摘下眼镜,双眼凑拢记录本,不像是看,而像是闻。我的字本来就写得不好,再加上记录时书写得很快,一个个字东倒西歪,像站不稳的蜡。他却边看边唸,竟然很连贯地认了出来。他把帅妈妈对他提出的希望,全部抄录在了他的本子上。
6.莅临沧浪笔会,对我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
1985年6月14日至17日,汉寿县文联举办第二届沧浪笔会,从北京、上海、长沙邀请12位全国著名作家,莅临汉寿讲学指导、参观访问。此前,我上长沙向他汇报这一想法时,他表示大力支持。有什么困难,他尽力解决。
6月14日下午,他与萧军、萧耘父女,叶君健、苑茵夫妇,峻青、于康夫妇,陈模、于雁军、未央、谢璞、金振林、周华珠夫妇、黄世衡、曹文轩抵达汉寿。
晚上八时,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的主要负责同志到县政府招待所六栋会议室看望应邀作家,并合影留念。由县文联副主席陈定熙主持,由我介绍作家。
当我介绍到周健明时,他说都是几个老熟人,你知我见,不消介绍得。我不仅没听他的,反而介绍得更加详细。我提高嗓门说:“周健明,湖南益阳县人,1931年3月出生,1949年参加革命工作,历任区农民协会委员、区团委书记,《湘中日报》及《滨湖日报》编辑、记者,1951年5月后长期担任《湖南文艺》的编辑和执行编委。1964年结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理论进修班。1966年调湖南师范学院任中文系教师。1977年任湖南省哲学社会研究所文学研究室副主任。从1949年开始写作,1950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出版民间故事集《巧媳妇》,话剧《验收员》,长篇小说《湖边》《柳林前传》,中篇小说《星星无泪》等。1961年以后,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与教学,其间除参加编写教材与辞书以外,还写过介绍青年作家及其作品评论和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文章,如《札记》、《浅识》等。同时以《关于诗歌形式问题的探讨》为总题,发表过一系列学术论文,并获得湖南省社科成果优秀奖。自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0年被选为湖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还担任湖南省文联党组成员。目前,第三部长篇小说《柳林新传》正在创作过程中。介绍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他是当代著名作家周立波的长子。
我话没落音,全场顿时掌声雷动。
6月15日上午7时30分,萧军、叶君健等著名作家从县招待所出发,参观县特科所、米粉公司、林科所、沧浪渔场,在沧浪渔场黄贤湘、童梅秀夫妇家用中餐。
周健明老师、金振林老师在县政府招待所5会议室举行文学讲座,然后接到沧浪渔场一同用中餐。为安排这一场讲学,我颇费脑筋。一是参观的4个景点是精华,很有湖区特色。谁不去参观都会留下遗憾。二是这场讲座必须打响,为后面的讲座开好头,起好局。因为每场讲座都对外售票。票价每场次0.5元,按当时的经济条件来讲,不高,但也不低。刚参加工作的青年人月工资一般只有20元。我和陈定熙反复商量权衡,觉得只有请他俩讲第一场才最适合。陈定熙派我先试探他俩的态度,然后再作决定。我抓住14日晚饭后的间隙时间,分别上两位老师下榻的房间征求意见,不仅两位老师连声说好,就连金振林老师的夫人周华珠也表示理解和赞同。
6月15日晚上8时,县少年儿童图书馆邀请作家叶君健及其夫人苑茵,作家周健明、未央、谢璞、金振林及其夫人周华珠,与少年儿童读者进行座谈。会议由原县文化局副局长王良伟主持,县少年儿童图书馆馆长陈晓云介绍我县图书事业发展情况,少先队员向作家献词、献红领巾、献画。王良伟向作家们敬献自己的书画作品。作家叶君健、苑茵、谢璞对少先队员们提出了殷切希望,汉寿县委老书记周立民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叶君健为“汉寿县图书馆”和“汉寿县少年儿童图书馆”题写了馆名。苑茵当场为少年儿童图书馆作画。少先队员手捧自己平时购买的出席座谈会的作家们的著作,请他们签名题字。
周健明最后一个讲话,他以自己的苦难童年为例,鼓励少年儿童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好好学习,长大做祖国建设需要的人才。
笔会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令我和家人感动不已的事情。全国那么多著名作家云集汉寿县城的消息传到了30里以外的聂家桥乡熊家铺村老渡口村民小组。我父亲得知,报经我母亲批准同意,赶到县政府招待所五会议室,躲在后面偷听了作家们的讲课。负责维持会场秩序的杨远泰悄悄把这事告诉了我。白天我忙得没时间与父亲见面,但总想着要回家看看他老人家。6月15日晚上,当天所有的活动都结束了,我上金振林老师房间,打算向他报告一声。我走到他住房门口,门开着,周健明、未央、谢璞几位老师都在,相互谈得很高兴。我还没开口,他们都亲切地问:“小杨你有什么事吗?”我便向他们集体请假一小时。周健明老师关心地问:“你回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呀?”我便把父亲悄悄走进五会议室听作家讲课的事说了。他们既惊讶,又高兴,异口同声地说:“那我们也要借此机会看望你父亲。”这时,正好叶君健老师来了,他也主动要求一起上我家。我怎么推也没有用。从县城南部的招待所,走到县城北部的县供销社机关宿舍,穿越整座县城,单程步行起码20分钟。到达我家时,我儿子杨一萌已经入睡,妻子陈双娥正和父亲在客厅兴致勃勃地谈论笔会的事。几位大作家的突然到访,令他俩又惊又喜。
几位大作家和我父亲一一握手,我父亲开始还不敢伸出他那双结满老茧的手,是周健明老师第一个捧起我父亲的手,真情地说:“我这双手也跟您的手一样,也是做田的手。”这一下就缓解了我父亲的紧张情绪。我家客厅面积小,我把作家老师们请进卧室就座。陈双娥麻利地开火煮冰糖湘莲,我和父亲一起陪作家们拉家常。金振林老师是个有心人,随身带上了他的照相机,在我的寒舍留下了好几张合影,就连已经入梦的儿子都从床上抱起,半睁着眼睛,与作家们一起留下了合影。这里刊登的是我与作家们的合影。其他合影均珍藏在家中,因人在万里之遥的旅途,不得到手。那是我们一家三代人最幸福的时刻。
7.既支持,又不支持
1986年11月到1988年8月,我借调到《小溪流》做编辑期间,周健明老师多次到编辑部看我,他对我吃住和工作都在那间30来平米的办公室里,一张行军床,晚上打开睡觉,白天做接待来访作者的沙发,他向我表示歉意,说文联院内的用房实在太紧张了,无法调剂和改善。其中有几次到编辑部,他特意从家里捎带了水果和副食品,嘱咐我晚上饿了就把肚子填饱,别影响了身体。
他对我上武汉大学作家班的态度是矛盾的,既支持,又不支持,支持是因为我可以向学者型作家迈进一步,不支持是因为作家的大学在社会,这与他的父亲、与他自己的成长道路密切相关。他没上过大学,但他在大学任教。他还觉得《小溪流》正是用人之际。
他给我妻子陈双娥的信中写道:“远新上武汉大学作家班深造,虽然我身边暂时少了一位得力干将,对我的工作不利,但对他未来的发展大有好处。他的办事能力我是信得过的。他先写几本书出来,以便将来从长计议。他学习期间有哪些困难,我当尽力相助。”
离开学时间越来越近,那天晚上,我上他家辞行。他和夫人徐裕豪老师对我殷殷嘱托,我铭记于心。握手辞别时,难舍难分。
1988年,周健明老师当选湖南省文学学会会长,上任伊始,他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创办文艺理论刊物《理论与创作》,并且亲自担任主编。该刊问世,被誉为“江南一秀”,获中宣部文艺局、中国文联、中国艺术研究院联合表彰。
1988年寒假,我途经长沙回汉寿,特别上他家汇报了第一个学期的学习情况,并拿出考试论文《情感,文学大山的小路》,请他们夫妇指教。夫妇俩当场传阅,都给予了肯定。此文刊登在《理论与创作》1989年第2期。
2010年秋,周健明、徐裕豪夫妇赴美国探亲,他们的女儿女婿都在硅谷工作。当时,他们住在同升湖的一幢别墅里,是他们的儿子周牧之出资购买的,为的是让父母安享晚年。按电话中约定的时间,我和陈双娥驱车到达同升湖,送他俩到黄花机场,一路上我们谈得十分高兴。约好他们从美国返回长沙时,打电话提前通知,我和陈双娥到黄花机场迎接。
2021年10月4日,身在北京的徐裕豪教授与身在长沙的金振林老师微信中谈起我,徐老师说:“有一次我和健明去女儿仰之处,是他夫妇开车送我们去机场的。友谊使人年轻,回忆美好的情感令人愉快。”
我接到金振林老师转给的这条微信,内心很感动。当即回复:“徐老师对那点小事都还记得。当车子抵达机场,她和健明老师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送给我,我虽然受之有愧,但我视为瑰宝,高兴地收下了,回到家,在这瓶酒上作好标注,如今保存在长沙家中。有朝一日我们在长沙相聚,好好共饮!”
徐裕豪教授回复:“真的吗?小杨和他美丽的夫人原来都是有心人,感动!盼后会有期。”
半个世纪以来,我只要路过资江、路过益阳,首先想到的就是人民的大作家周立波、周健明父子。想到的是父子俩的大作《暴风骤雨》《山乡巨变》《柳林前传》《柳林后传》(现合并为《柳林传》),还有《湖边》《远去的红帆》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想到的是我一定要把《春柳湖》写出来,既然周立波、周健明父子为南洞庭湖立传,替农民代言,我和妻儿就要为西洞庭湖立传,替渔民代言,以实际行动光大文艺为人民的精神。
如今,240万字的《春柳湖》经历漫长的50年创作历程,终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周健明老师要是健在,他一定会笑眯眯地对我说:“远新啦!怎么样?几十年的辛勤浇灌终于结果了吧!我为你高兴!”
一年前的今天,周健明老师悄然离世,据他夫人徐裕豪教授介绍:他到最终也没有很难堪的病容,也没有失去自主的思维和生活能力。我得知很庆幸,觉得这是健明老师善良一生得到的福报。纵观他的人生之旅,不仅著作等身,官居高位,文品官品均被人称道,而且家庭和睦温馨,夫妻相敬如宾,培养出一对杰出的儿女,几个孙辈都大有作为。他的一生是灿烂的一生,他的一生是辉煌的一生。
周健明老师虽然逝世已经一年了,但他辅导、培养我,鼓励我写好《春柳湖》的桩桩件件,仍然历历在目。如果全部记录下来,完全可以成为一部大书。我这里回忆的仅仅是一个线条。以此纪念我尊敬的健明老师。
该文发表在2022年1月17日的红网上,并被中国网等众多媒体和平台转发。
作者:杨远新
湖南汉寿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南省公安厅高级一级警长、三级警监。
出版有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 入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爱海恨涯》《红颜贪官》《百变神探》,儿童长篇小说《欢笑的碧莲河》《险走洞庭湖》《雾过洞庭湖》《孤胆邱克》,儿童中短篇小说集《落空的晚宴》,长篇报告文学《内地刑警与香港警方联合大行动》《创造奇迹的人们》《奇人帅孟奇》《县委书记的15个日日夜夜》,长篇纪实文学《生死赌注》《生死抵押》《生死游戏》。散文《我的祖母》被编入大学教材。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