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谈:城市化迎来“加密”时代

编者按:

2000~2018年中国实际城市用地面积(Urban Area)扩大了1.8倍,期间中国人口增长了10%,但是DID(Densely Inhabited District:人口密集地区,这里指每平方公里5000人以上的地区)人口却只增加了20%。人口城市化与土地城市化严重脱节,成为了中国城市发展的一大顽症。

云河都市研究院的研究发现,巴西里约热内卢臭名昭著的罗西尼贫民窟的人口密度只有每平方公里1.5万人。相反该市CBD地区人口密度达到了每平方公里2.7万人。日本东京丰岛区、中国北京西城区和上海黄浦区、美国纽约曼哈顿地区每平方公里的人口密度分别达到2.4万人、3.8万人、5.9万人、10.9万人,都远高于里约热内卢贫民窟。这些拥有超高密度人口的区域都是超大城市中最富裕的板块。

云河都市研究院认为,人口的高密度聚集并非恶化城市治安和环境质量的元凶,关键在于统筹城市治理能力的“城市智力”。“过密”其实只是一个表现城市智力不够的残酷现实。

新冠疫情之下,质疑城市密度的声音又骤然升级,也有很多人开始逃离大城市。后疫时代城市发展是否会走低密度之路成为一个热门焦点。

针对这一问题首先我们应该认识人们为什么会向城市聚集?为什么城市发展需要高密度的人群?

重新回放周牧之、周其仁、马里奥·贝里尼(Mario Bellini)的三人谈,或许能为思考这些问题提供有益的参考和启示。

2015 年 12 月 14 日,在由新华网思客、云河都市研究院联合北大国发院博士论坛共同举办的《思客讲堂》上,周牧之(东京经济大学教授)、周其仁(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马里奥·贝里尼(意大利著名建筑设计师)进行了一场充满睿智的对话。《瞭望》新闻周刊以《城市化将迎来“加密”时代》为题刊载了这场“三人谈”。

思客讲堂上,由左至右:刘娟(新华网副总编辑)、周其仁、周牧之、马里奥·贝里尼

 

01. 最大的问题是“连续性”断裂

 

周牧之 日本东京经济大学教授、云河都市研究院院长

《瞭望》:城市化率已经超过50%,城市化进程面临什么问题和挑战? 

周牧之

中国城市化最大的问题之一是城市“连续性”的断裂。城市的兴起首先一定有一个机缘,然后通过不断叠加而发展起来。新中国成立以后,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城市建设存在严重的欠账。改革开放以后,城市建设突飞猛进,但是长远的思量不够,传统的城市基因没有继承下来,又没有很好借鉴国外城市建设的经验教训,导致今天中国城市化出现严重的“连续性”断裂问题。具体表现有以下几个方面:

在产业方面,靠开发区和优惠政策吸引外来产业是中国城市在产业发展上的一个共通特点。然而,外来产业是“长腿”的,既然能进来,也能到别的地方去。

在中国,其实每一个城市都会有很多当地传统的、维系了当地居民几千年生活的要素。但往往却被忽视了,如自然、文化、饮食、医药、手工业等。而招商引资进来的汽车、水泥、钢铁、化工等产业,虽然对拉动当地经济增长有一定贡献,但其中也有不少可能是既造成环境污染,又面临转型淘汰的产业。未来中国的城市发展思路一定要重新定位地缘性产业的发展与升华。

在形态方面,无论是新城建设还是老城拆建,规模都非常大,应该是一场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大规模新城建设和老城拆建的运动。在这个过程中,我国对传统城市蕴含的价值观不够重视,目前城市建设领域的现代价值观又不够成熟,存在一味求“大”求“洋”的现象,有的甚至荒谬到“雷人”的程度。价值观不成熟,干劲又太大,在城市空间形态上造成历史和文化的断裂,导致中国城市出现无个性化的千城一面现象。

汽车社会的冲击对城市的形态和市民生活的影响也非常之大。中国进入汽车社会虽然时间不长,但汽车却“革命性”地改造了中国城市。各个城市把为汽车开路搭桥作为城市建设的重中之重,造成城市空间割裂,密度偏低,乱开发、低开发现象蔓延。

中国城市的低密度扩张现象严重,城市的扩张和城市的密度不相匹配。城市的低密度是致使城市缺乏凝聚力的迫切问题。如何提高密度,是中国城市化下一阶段的一个重要主题。

过去中国城市是讲究风水的,其实就是讲究在特定环境下对城市的安排,讲究城市与环境的亲和性、连续性。但是现在的城市普遍对这一点重视很不够,城市的产业、生活、出行造成的大气、水质、土壤污染严重。生物多样性丧失,垃圾围城以及严重缺水等都在困扰着中国的城市。

周牧之主持设计的镇江生态新城规划,马里奥·贝里尼也参与了设计

 

02. 低密度扩张之路走不通了

 

周其仁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学院教授

《瞭望》:为什么提升城市密度是城市化下一程面临的课题? 

周其仁

早年一些城市向外扩张,确实带来了一些积极影响,接纳了更多进城农民工和投资项目,承载了城镇化、工业化的较快发展。但到2003年前后,情况开始变化,因为采用同样水平扩张策略的地方越来越多。到现在,不少三四线城市,房产大量积压,公共设施供过于求,出现了成片的“空城”和所谓“鬼城”,表明我国城市低密度扩张之路走不通了。

就像一瓶水配一个杯子,杯子的水是满的。但是同样还是一瓶水,杯子多了,那每个杯子里的水就少了。中国城市这种“杯多水少”现象严重。

城市化其实就是人口在空间上的集聚。从经济上看,人口集聚带来分工深化、生产率提升和经济结构变化。集聚不可逾越。因为人口在城市集聚带来更高的净收入,人往高处走,想挡也难。我们的问题是双重的,人口希望去的地方投资不足,承载力建设滞后;人们不怎么乐意去的地方,又铺开了架子大搞“城市化”。这背后,其实是行政主导城镇化的机制在作怪。

特大城市受双重力量驱动:市场经济本身讲规模效应,人口集聚度高,分工细、效率高,产业变动风险低,所以特别吸引外来人口。同时,长期以来我国公共服务有城市偏向,有特大城市偏向,更好的公共服务集中于特大城市。双重驱动之下,特大城市过快膨胀,有其内在的逻辑。

但即使是我国的大城市和特大城市,也不能说城市的空间密度就合理了。有不少特大都市,空间利用也不够好,特大不等于特密,“密”也不等于一定就管不好。整体看,无论大中小城市,走紧凑城市之路,都有不小余地。深圳是一个好例子,由于水平不可扩张,想蔓延也蔓延不了,所以那里的经验就是通过城市更新,适度提升密度,增强城市承载力。对人口难以聚集的地方,首先是要果断停止扩张,集中有限资源,将能聚集人气的那些城区先建设好。

 

马里奥·贝里尼 意大利著名建筑设计师

马里奥·贝里尼

其实,城市并非面积越大越好,意大利有很多历史小镇有着上千年的历史,小镇式的生活已经成为居民保持生活质量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如果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小镇里,既能够同周边的社区产生深入的联系,又不会错失城市给我们带来的各种机会和便利。生活在这样的小镇里面都不一定需要开车,步行就能接触到各种生活设施,不会感受到大城市的那种距离感和疏远感。小镇的居民不论是在社交上、身体上还是智力上都能变得更加健康,更有归属感。

同时,小镇的生活又让我们更贴近自然,能够与农业和粮食生产更亲近,与动物更亲近,能够从容地参与体育活动,发展各种兴趣爱好,并且享受美景。我认为,这样的城市生活才能提升人类的生活水准。

马里奥·贝利尼设计的卢浮宫飞毯金顶伊斯兰艺术展厅

周牧之

从产业上来看,“杯多水少”的现象非常明显。根据云河都市研究院《中国城市综合发展指标》的数据,在全国289个地级以上的城市中,货物出口排名前30位城市创造的货物出口占到了全国的四分之三。这些城市大部分集中在长三角和珠三角两大城市群。但是全国的城市现在都在拼命以招商引资、开发区、优惠政策吸引外来产业的模式搞工业。其实很多城市是在做无用功,不仅牺牲了大面积的土地,还破坏了环境。

03. 低密度扩张的观念和体制因素

《瞭望》:导致中国城市低密度扩张的原因有哪些? 

周牧之

在中国的城市建设中,存在三个影响最大的主导因素。第一是以书记、市长为代表的政府领导,第二是规划部门,第三是投资者。

中国的城市空间大多是由房地产商们兴建的小区和楼盘拼接而成的。地产商的商业模式一般是圈地、盖房、卖房走人,大多都不会认真考虑交通问题,也不会考虑服务业的发展和居民生活模式的问题。因此需要高品质的规划来规范和引导地产投资,成就城市整体的合理性。

但是中国城市的相关规划被肢解得太破碎,城市规划、土地规划、交通规划、环境规划、产业发展规划等都由不同部门制定。而规划本身又演变成了利益机制,受部门利益制约,相互之间互动较差。虽然城市规划应该是对一方水土长远战略的综合考量,但是现在的规划机制不能够支持这样的定位。

一个城市的发展应该是在长远目标下逐步积累起来的,但书记、市长的任期不仅很有限,还存在许多不确定性。目前中国城市的主官机制客观上鼓励权力巨大的地方大员在短暂的任期内去成就伟业,由此造成了很多冲动式的城市发展案例。

周其仁

首推观念。我们是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土地越多越好、耕地越广越好,有土斯有财。问题是到了工业、城市文明,总趋势是更多的人、更多的经济活动,集聚于很小的空间进行。这方面我们的空间观念严重滞后。

城市是以密度来定义的。号称全球城市的纽约、伦敦,占地面积都不是最大的,但人气极旺,高密度集聚着活跃的,辐射性、带动性很强的经济活动。讲城市不能只讲“大中小”,那不过是水平概念,转到密度看城市,会看到不同的层面。

其次是体制。譬如征地制度改革至今尚未真正启动。2007年就宣布要逐步收缩征地范围,但到今天也没有收缩。是下行压力迫使一些地方卖不动土地,但体制上还是允许政府征用农民土地然后独家向市场出售。

没有一个健全的、城乡统一的土地市场,价格机制就无从在工业化城市化的土地资源配置中发挥作用。加上行政官员任期制、升迁考核的唯GDP指挥棒,一起加剧了我国城市的低密度扩张。

《瞭望》:为什么意大利的城市没有发生大拆大建和低密度扩张现象? 

马里奥·贝里尼

在意大利的文化中,城市并非你想建就能建、想毁就能毁、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它是从中世纪开始存在了上千年的主体,是一本记载了多少代人的石刻书。你可以拆掉一座楼房,改变一点城市容貌,但你不能做得太过。在城市背后,是一个有着自己文化认同的人群,没有人能接受这方面的改变。

人们也许可以在别的地方建造一个新的城市,但在欧洲这样市民文化意识很强的地方,这是不大可能成功的。如果你凭空新建一个城市,它很可能聚集不起来人口,因为你不能迫使人们迁往那里。上个世纪 50 年代,很多人开始从乡村迁入城市,让城市人口有所增长,但并不是建造新的城市,而是让老城市发展起来。人们从乡村迁往城市,期待着在城市能追求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来。

二战后,罗马建造了许多现代的新区,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米兰,但这并没有改变原有的城市结构。原来的米兰核心区永远是城市的中心,新建的城区在米兰外围。你可以在外围加其他的规划,但你不能改变像米兰这样的城市,它有着 2000 年的历史。如果你改变米兰的核心,那就是一种对城市的谋杀,对社会的谋杀。

04. 以紧凑城市纠偏蔓延式发展

《瞭望》:解决城市低密度扩张问题,要从哪里入手? 

周牧之

最重要的是认知。今天中国城市建设的主导者们一定要虚心地学习国内外的经验和教训。城市化、城市建设都是有客观规律的,不能一味强调中国特殊论,中国的城市已经在为不够遵循客观规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亟待猛醒回头。所以要提高对城市,特别是关于城市密度的认知。

目前在中国,倾向用迁出部分功能和人口来降低城市密度,来解决拥堵、环境等城市问题。实际上与发达国家的城市相比,中国城市的问题不是“过密”,而是“过疏”。之所以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是因为城市在结构和组织安排上存在问题。中国城市化的下一程一定要注重探索如何通过提高城市密度,提升城市的凝聚力、活力和魅力。

马里奥·贝里尼

我们今天所讨论的问题,不仅在中国,在全球各地都存在。世界各地都在不断地设计、建设和拓展大量的新城市。许多地方确实有这样的发展需求,在中国这样的需求可能更加旺盛。但我们在建设城市时,不仅要从纯粹经济的角度和功能性的角度去考虑城市的发展,还要更多地从提升生活品质、培养人文气质和美感的角度去考虑。

《瞭望》:目前,中国已经建成大量低密度城区,应该如何改造它们,提高城市密度? 

周其仁

我提倡“以紧凑对蔓延”。 

首先,我们的“城市”是行政区划,绝大多数叫城市的地方,不但包括城区,也包括郊区和农村,甚至大片农区。在这种现实下,恐怕要对不同城市的城区有一个标准,如达到每平方公里多少人居住、生活、工作,发生多大经济流量、提供多少税收,创造多少工作岗位等,才能称之为“城区”。没有标准,行政上批一批就算“城市”,那扩起来可不就没边啦!

已经扩得过大的,向紧处凑一凑,达到城区标准才可以向外扩。做一做减法、收缩法,也许可以帮到一批大而无当的城市,先集中到一些重要节点上搞建设,培植人气,达到合理密度,再一步一步向外扩。

这个过程要更多利用市场机制,更多启用民间积极力量,发挥“城市事业家”的作用。城市规划也要企业和市民来参与,不仅仅是书记、市长和规划师们的工作,要吸收大量有效信息。城市投资、建设、管理等重大决策,企业、市民、政府要互动。特别要将城市发展的权力关进笼子,谁决策、谁拍板,要公之于众,不能建一个大空城,拍拍屁股到别处做官。没有制度化的问责、追责不行。

城市化是人口的空间变动,是人的城市化,不能只看到土地的城市化、财政的城市化,忽略了人的城市化。这里的“人”,是有权流动、迁徙、择业、择住的人。尊重城市发展规律,讲到底就是尊重人的选择权,要在这个基础上考虑城市化的种种问题。

周牧之 

城市化是一场从农业社会走向城市社会的社会大变革,因此需要对社会保障机制、公共服务机制、税收和分配等机制做出前瞻性、综合性的顶层设计和安排。

例如,需要尽快实施征收不动产税将其作为重要的地方税收资源,在充实地方财政同时,抑制过度的不动产投机。

又如,人应该成为城市间竞争最重要的目标,需要通过制度设计使下一轮的城市间竞争成为争夺人,特别是人才的竞争。

05. 城市“加密”有经验可循

《瞭望》:建设紧凑城市,国内外有没有成功经验可供参考? 

周其仁

牧之教授和我一起去调研过一座叫富山的日本城市,42万人,老龄化很严重,缺乏活力。后来通过导入路面电车,把城市的主要节点连接起来,诱导城市居民往轨道交通的两边聚集,激活了这座城市。今天富山市已经成为日本的明星城市。

在日本富山市调研,周牧之(右一)、周其仁(左一)、森雅志市长(右二)

我国城市建设中也有好经验,有的城市,一小块城区可以聚集几万人,逐步与时俱进,逐步升级,不是城区水平外扩,而是立体发展。这样的经验要充分总结,要让别人来学习。

举几个例子。第一个案例发生在深圳,天安数码城早年就是工业区——没有工业、没有产值、没有就业,人是聚不起来的。人聚起来之后,提出新要求,要改造单一工业区,变成“工贸园区”。再发展,人口、经济集聚水平提高了,要有商、住、办公、研发综合体。最近又提出要吸引科技创业人才,还要升级。

第二个案例也在深圳。珠三角有40万家制造企业,需要大量的原料供应,华南城借此发展起来。开头那一平方公里里面建的都是商铺,便于企业来选原料,随着人气聚集,生意旺了以后,慢慢要建更高水准的商厦,还要有写字楼、酒店、娱乐、体育、文化等设施。

第三个案例是成都双流机场附近的“蛟龙港”,起家时是专门给中小制造业企业提供厂房的民办工业园区,等到聚了近10万工人,派生的需求接连提出来,“蛟龙港”就立体发展成集工厂、办公、商业、文化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成型城区。

此外,上海老外滩、田子坊,北京的南锣鼓巷、宋庄,成都宽窄巷,都是在不大的空间里紧凑发展、立体发展起来的。随着人气越来越旺,再适度加密发展。这些案例不全是政府主导开发,很多是民间主导、跟市场走的,当然还要善于说服方方面面。最重要的是,这些案例走的都是集约、集聚、紧凑的新路子。所以,当蔓延走不下去的时候,不妨考虑城市化的下一程要以集聚为先、人气为王、便利为重,要转变观念和发展策略,更主动利用市场机制建设城市,更多靠民间智慧和力量。

马里奥·贝里尼

我在北京后海周边走了走,看到在中国同样有很多优雅的四合院、小花园、小庭院,这些都能够给日常生活带来更多的愉悦。城市的生活不可能从零开始,要重视它悠久的传统,要去维持和弘扬这些元素,把它结合到我们现代的生活当中来。

对中国建设高密度城市而言,我觉得纽约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发展摩天大楼,地下交通也很方便,它也并非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我们要相信城市的内核,要维护城市的内核。你要护好城市的内核,然后才可以延伸城市的四肢。

周牧之

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生前一再强调:中国历史上各朝各代在施政上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数目字管理的能力。非常遗憾的是,到今天我们还是缺乏这样的能力,特别是在讨论城市的密度问题上。

因此,云河都市研究院导入DID(人口密集地区)概念,从卫星数据分析入手,通过准确地把握城市的人口密度分布来分析解剖城市的低密度开发问题,引导城市的高密度、紧凑发展。希望这一工作能够在中国为推动对城市密度的讨论和城市的健康发展做出贡献。

周牧之与马里奥·贝利尼在高铁上讨论设计方案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韩冰、实习生甘兰蕙子

原文刊载在《瞭望新闻周刊》2016年1月18日第3期